《夜妆》 序言 夜妆是我的第11部长篇小说。我的小说总是从零点开始,在零点结束,当别人上床睡觉或者在床上干点什么的时候,我还在写作。鲁迅先生曾说过,他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了写作上。而我是把别人做ài的时间,用来写小说了。 结果都是一样的。都很好,很甜蜜。 我写完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字,零点的钟声刚好敲响。我不知道这是某种机缘上的巧合,还是另有深刻喻义。 总之,在经历了无数不眠之夜之后,我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内心感到非常舒服,身体也像被抚摸过一般,柔软而舒畅。我用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来记录内心感受,记录刚刚过去的、非常特殊的2003年,书中以“无序式排列法”记录了这一年中的重大事件,其中有给北京人印象颇深的“非典”(白色瘟疫)、周杰伦的歌,和我夏天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成吉思汗镇。 这里,成吉思汗镇只是一个虚构的地名,它与现实中的成吉思汗镇还是有所区别的,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 博尔赫斯对时间的解释影响了我,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掌声已注定存在于未来的某个地方,这世界的排列顺序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先发生什么、后发生什么是按顺序排列的,事件就像一把混乱的扑克牌,发生的次序充满偶然。”我用小说来解释我对生活的这种感觉。“突如其来的瘟疫,使做ài都有了死亡的气息” 人退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却只有身体。乔伊和她的母亲,她们都是曾在“绝境”中挣扎过的女人,临渊而舞,爱和死一样美丽。 第一章夜妆 乔伊半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遥控器。望着电视里的脸,她忽然觉得那个化了妆的女人有点儿陌生,仿佛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据说一个人的梦境就是另一个人的现实,乔伊愿意相信这种说法。她说话的样子挺好看,眼神明亮,皮肤也好,在画面里有一种粉嫩的色泽。她黑黑的头发顺滑地贴在脸的两边,巧妙地掩饰了她脸有点儿圆的特点。她身材小巧,中等个儿,她的脸固然美丽,但不知怎么,总归有几分孩子气。 “我是谁呢?” 乔伊半躺在床上问自己。她今年已经29岁了, 眼看着年龄一天天逼近30,这一年将发生什么,她一点预感都没有。主持人不过是一个过眼云烟的工作,节目做得再好,播一两遍也就过去了,录节目的带子往资料柜里一扔,谁还会记得它呢? 有时想想,倒是和男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感受,会让她感到真实,男人的手,是实实在在放在她胸口的,那里有两座火山。那致命的揉搓,很快让她有了欲死欲仙的感觉,头发飘荡起来,身体在暧昧的光线里来回摆动,像是要摆脱掉电视里那个不像自己的女人,变回真的自己。 “把电视关了。把衣服脱了。”耳边响起一个清楚的声音。 乔伊和男友睡在一起,他们这样睡已经两年了,一切差不多都已经习惯了,要不是因为那次旅行,乔伊有可能跟男友宁浩结婚,他们的事是因为城市的一场白色瘟疫拖下来的。 那场瘟疫突如其来。 4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乔伊与电视台的几个同事,正在云南旅行。乔伊是家喻户晓的电视节目“乔伊秀”的节目主持人,她在她所做的那一行里很有天分,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个天真浪漫的中文系女生,变成了一个成功的电视节目主持人。 云南之行是部门主任张晓光刻意安排的。在此之前,乔伊和同事小夏都蒙在鼓里,她们还以为是一年来工作出色,电视台奖励她们,出钱让她们出去玩。 其实,这是一趟公私结合的旅行,主办者张晓光是有私心的,他一直在暗中喜欢乔伊,却苦于没有机会接近她。这次去云南,他信心十足对他的朋友赵楷说,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赵楷是上面部里的文化官员,人长得高大神气。他对张晓光的话只当玩笑,并没有往心里去。 从北京到云南的飞行时间将近4小时。 他们陆续上了飞机。小夏说,她坐飞机一向头晕,张晓光就说,那我跟你换个座吧,我这里靠窗,可能坐得舒服些。小夏拿着她的包,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的身体在空中晃动了一下,看上去好像真的不舒服似的。 乔伊就问:“哎,小夏,你没事吧?” 小夏的脸色白得像纸,不过她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儿恐高症。”说完她便像一片轻盈的白纸那样“倏”地一下从人缝里钻过去。飞机的轰响声很快响起来,飞行人员可能在检查发动机及其他仪表盘,飞机静止着,却发出比飞行时更为强大的声响。 乔伊正在翻一本关于旅行的书。那本书很厚,拿在手里却软而轻,里面有部分章节是关于云南的,另一部分关于西藏。乔伊先在纸上畅游一番。张晓光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来,她只觉得胳膊一热,有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她说: “乔伊,在看什么书?” 她把书皮翻过看,朝他那边晃了晃。 “藏地牛皮书,噢,那本书我也有一本,就放在办公室——” 乔伊看了他一眼。 飞机就要起飞了,张晓光提醒乔伊系好安全带。由于飞机轰鸣的声音极大,张晓光不得不贴近乔伊的脸跟她说话。乔伊觉得整个右脸颊都在发烧。她把脸扭向一边,希望飞机快点飞起来。 张晓光的左臂一直靠在乔伊的右臂上,温热、持久,就像一只温度稳定的恒温器。乔伊很想将她的胳膊挪开,可在狭小的空间里,任何一点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乔伊不想让张晓光感觉自己小气,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保持原来姿势不变。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轻微的颠簸使张晓光靠着乔伊的那一侧身体在一瞬间变重,他轻瘦的身体忽然间有了山的重量。乔伊在飞机离地那一刻,意识到某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压力。 茶,或者咖啡 张晓光对乔伊的追求是在飞机的封闭空间里开始展开的。这次旅行他已经计划很久了,他是那种计划性很强的男人,任何事都要有一个周密的计划才能开始行动,他最喜欢做工作日记,手边各种精致的手册不下十本,里面写满细密的小字,其中包括乔伊的名字。 一年以前,张晓光跟妻子十分友好地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挥挥手各自都走得十分潇洒。 张晓光回忆起妻子顾倩倩来,她的脸就像打着柔光的一只瓷碗,总是泛着一片虚幻的光。虽然一起生活了两年,丈夫仍然无法看清妻子的真面目。 顾倩倩是一家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一天到晚生活在杜拉斯情人的氛围里,喜欢那部电影和小说,谈起实际问题来却显得疏离和隔膜。她最初对于张晓光的吸引力在于她的气质。顾倩倩的气质与电视圈的女人不同,不像她们那样浅薄。她喜欢坐在幽暗的光线下谈艺术,不喜欢油盐酱醋。 张晓光第一次遇见顾倩倩,是在朋友家的客厅里。她穿一件紫色短袖细腰的衣服,黑裙,气质不俗。 他们一起听汪峰的歌: “我感觉冷,我感觉疼,你看那车辆穿梭,就像寻找什么。它们就像我们的命运无论怎样,我们都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跟她分手的那天下午,他俩坐在一家酒吧里,最后一次谈话,原本还想最后吻一下,耳边突然响起这首歌,就像命运的某种巧合,两人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地笑了。 男的说:“这么巧?” 女的说:“是啊是啊。” 就不再说什么了,等待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离婚手续在两天前就已经办好了,他们现在只是举行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告别仪式,他们是很浪漫的人,都说分手后仍是好朋友,其实心里明白,从今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在一个喧闹的地方分手,那地方正好是一个斜坡,他让她先走,她转过脸来冲他笑笑,小声说:“那就再见了。” 其实,她只是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对张晓光来说,她从来都是一个虚幻的手势,一个美丽的、生活在纸上的女人。 “真没想到,跟你谈了那么多关于她的事。” 张晓光对身边的乔伊说,他极少跟人谈起他的过去。这时候,空中小姐推着摆满瓶瓶罐罐的小车,一边给客人倒茶,一边缓慢前行。 “茶,还是咖啡?” “来杯咖啡。” “那我也是咖啡。” 他喝咖啡的时候,把那条紧靠在乔伊身上的胳膊拿开了,乔伊觉得一阵轻松。 “你爱不爱你曾经的老婆?”乔伊吃东西的时候,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张晓光反问。 乔伊将一小块面包掰碎了,放进嘴里,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他们各自打开餐盒吃东西。餐盒里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水果和装在小圆盒里的果汁。她觉得吃东西比跟身边这个男人聊天更愉快。 他一直在说话,他说他简直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一直在说那个女的,他说倩倩走的时候,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说她走路的样子。说她喜欢的诗人,说她留在家里的诗集。 乔伊很想插一句,既然你觉得她美若天仙,那么你们干吗还要分手呢。但她还是忍住了,因为若真是那样做的话,会很不礼貌的。飞机在云层上空飞行,乔伊尽量不去听那人唠叨,眼睛不时地望着窗外,外面是千奇百怪的云。 一间看得见未来的酒店房间 有时候,生活就像从飞机上看到的云一样,千变万化。乔伊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年,她的生活将发生重大变化。她的城市北京,也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白色瘟疫。 飞机终于抵达昆明机场。 乔伊看见昆明的天蓝得透明,隔着机场的超大玻璃窗,她不断朝外张望,她感到自己已被一个巨大的蓝色透明体包裹起来。站在传送带旁等行李的时候,小夏面色苍白地走过来。她身边是高高大大的赵楷。乔伊问小夏头晕好点了没有,小夏垂下眼皮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她的话声音非常小,乔伊和赵楷都没听清。 大伙拖着带轱辘的行李箱三三两两走到机场外的停车场。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乔伊听到自己箱子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咔咔响声。她穿了一条红色的布裙子,有点迈不开步,她听到走在身边的张晓光不停地在跟她开玩笑,然后张晓光把她的拖箱一把抢过来,一溜小跑地走到前面去了。 车子开起来人们才发现小夏不见了。 刚才正乱着,被擦得锃亮的旅行大巴闪着蓝莹莹的光亮,汽车腹部的门如机翼那般张开着,里面黑森森的,行李被一件件丢进去,然后由司机“啪”地一声将行李舱的门落下。 乔伊上车后并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她是在汽车开动起来约5分钟之后忽然想起小夏来的。她扭过脸问坐在后排座上的张晓光:“看见小夏没有?” “小夏?刚才取行李的时候我还看见她来着。” 赵楷也说:“是啊,取行李的时候,她在我旁边。” 司机听到大伙的议论,放慢车速问用不用回去找人。赵楷建议先把大家送到酒店,再回头去找小夏,张晓光有些担忧地自语道:“人怎么会丢呢。” 车窗外的昆明街景一闪而过。 小夏的突然掉队给大家心里带来不快,尽管窗外的景色很美,可大伙全都一言不发,车内的空气有点闷。车窗外的昆明阳光充足,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阳光和漂亮的叫不上名来的植物,楼房阳台上摆满各种颜色的小花。行人神情满足地走在街头,双眸明亮,面色黧黑。 15分钟以后,当他们到达昆明锦华酒店的时候,他们发现小夏已微笑地坐在房间里,看上去已经洗完了澡,化完了妆,精神特别好。张晓光记得这之前并没有人告诉过她要住哪家酒店,就连他这个组织者到昆明之前也不知道,小夏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夏说这是一间看得见未来的酒店房间,是专门为你挑的。 乔伊在浴室里冲淋浴的时候,隐约听见小夏奇奇怪怪的声音“看得见未来的房间”乔伊站在不断涌出热水的莲蓬下面,蒸气弥漫,她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身体。隔着浴帘,乔伊听到小夏断断续续的声音。头上的泡沫越来越多,她已经无法确定小夏是否还在跟她说话,流水声把一切都掩盖了。 乔伊穿着粉红色吊带睡裙从浴室出来,看到小夏正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扑克牌。 ——乔伊,你将爱上一个虚幻的男人。 ——一个遥远的男人。 ——一个不可能得到的男人。 酒店房间里的光线幽暗极了,乔伊知道小夏故意要搞成这种气氛,好让人相信她的话是真的。 乔伊盘腿坐在小夏对面,两个女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乔伊用食指点点两个床中间的电话,问:“是他吗?” 小夏摇摇头说:“不是,我说的那个男人,他现在还没有出现。” “那要等什么时候才出现?” “大约四个月之后,那人就会出现。” 乔伊拿起桌上的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里的人果然是张晓光,电话是从隔壁打来的,张晓光在电话里问她想不想一起出去散步。乔伊婉言拒绝了。 夜里发生了奇怪的事,乔伊看见身穿透明白睡裙的小夏,像个魂儿似的在房间里游荡,并有轻轻的歌声伴随着她。又像是风声。这个季节应该没有风的。 乔伊用酒店的白被单裹紧自己。她感到害怕。 小夏的白裙子和酒店的白窗帘一起飘浮起来,在暗夜里发出“噗噗”的响声,就像一些白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在干燥的空气里焦灼地燃烧着。 小夏走过来,走到乔伊床边。 她俯下身,距离很近地盯着乔伊的脸。她们脸对脸,僵持很久,终于,乔伊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起风了。起风了啊。”然后她听到有人拉动钢窗,发出令人头痛欲裂的声响。 乔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簇新的路面上画着清晰的线,却没有人,也没有车。道路两旁立着奇怪的石柱,密密地排列着,就像两排直立着的、无脸的士兵。 有个声音在空中响起,它告诉乔伊,这是一条通往成吉思汗镇的路。 “雨过天晴后的草原,鲜草如嫩绿色的锦缎,锦缎上散落着白色的珍珠,那是羊群。那面写有‘碾北公路’的石墙,一边是龙,一边是马,它们分别朝向两个方向。” 乔伊梦到了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未听到过“成吉思汗镇”这个地名。 一间看得见未来的酒店房间。 梦见成吉思汗镇,是乔伊奇特命运的开始。至于小夏对乔伊命运的预言,乔伊根本没往心里去“爱上一个遥远的男人”怎么可能?乔伊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跟宁浩很好。”就算有另外一个男人追求自己,也不是什么“遥远男人”而是近在咫尺的张晓光。 魔球项链 乔伊在丽江古城的一家饰物店里看中一串项链,项链是用黑色细绳索穿着的,镶着细致的藏银和蓝菱宝石,中间坠着一个仿佛是微缩地球般的蓝色魔球,乔伊一眼看上它,眼睛里放着光。小夏扭过脸来看乔伊的时候,发现乔伊已经把那只魔球项链戴在脖子上了。 小夏说:“乔伊,你离未来又进了一步。” 小夏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长发被一阵突然而至的风吹得动了起来。小夏有一头质地黑亮的长发,有丝质的光泽,长及腰际,看上去简直不像真人的头发。这个小魔女永远是黑色装束,桃红眼影,深色唇彩,皮肤雪白。她身上有一种令人琢磨不定的气质,乔伊和她虽是同事,但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并不真正了解对方。 “你说什么未来?” 乔伊望着狭长镜子里那个戴项链的女人的脸,只觉得陌生。女人很年轻,额前斜留着一抹流海。女人天真地望着她,她也望着女人,仿佛镜中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来自未来的乔伊。 “乔伊,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乔伊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脸,看到青石板路上走过来两个男人。 丽江古城的夜晚,到处亮着红亮的小灯,画店、银店、小吃店、酒吧,都被镶嵌在沉沉夜幕之中,灯光朦胧。脚下有水,反射着霓虹般的光亮。古城白日里清亮的流水,现在变成幽深的墨绿色,两对男女走在这清幽的意境里,自然生出那么一种情绪,仿佛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两对恋人,他们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并不考虑要到什么地方去。 赵楷和小夏两个人走在前面, 张晓光和乔伊走在后面。乔伊在一家卖纸灯笼的店铺里站了三分钟,问了一下价钱,走出店门发现赵楷和小夏已经不见了。 “他们呢?” “他们说他们先回去了。” “为什么?” 张晓光说:“那还用问,没看见从飞机上开始,他俩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张晓光又说:“你脖子上的项链哪儿买的?挺好看的。” “是吗?”乔伊淡淡地说“刚买的。” 他们在酒吧的露天座位上坐到11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聊天的气氛很轻松,因为他们事先说好了不谈工作,也不谈各自的私事。不断地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谁都以为他俩是一对恋人,人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俩,就连他俩自己也都糊涂了,他(她)是谁?我是谁?我们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在这里 张晓光的眼镜在丽江迷离的光线里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嘴一直在动,乔伊却无法捕捉到确切的句子。她听到他在说小夏赵楷、赵楷小夏,这两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这时候,张晓光接到一个电话,乔伊听到他说“我们还在外面在酒吧喝酒行,好,我明白” 他“哒”地一声合上电话,用手推了推眼镜,说道:“这下好了,咱俩无家可归了。” “什么意思啊?”酒已开始上头,虽然是度数很低的酒,但乔伊对酒精敏感,一喝就醉。 张晓光用手指点了一下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道:“还不明白吗?他们让咱们晚点回去。” “可是我有点儿难受” “没事儿吧你?” 他把他的一只手按在她手背上,然后用力握了握。他拉起她,两人一起往回走。街上已十分冷清,人影稀疏。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得飞了起来,走一阵又落下来,撞到一棵粗树的树干上。 从古城出来,他们在空旷的街头看到几个行踪诡秘的女子,她们身穿短裙,在街头张望。张晓光对乔伊小声说,这些女人可能是妓女。乔伊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还用问吗,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个意外的见闻增加了两人之间的默契,他们仿佛在共守着一个秘密,彼此交换眼神的时候,多了一点爱慕之意,特别是张晓光对乔伊,喜欢她简直喜欢到骨子里。 他几次想要搂她,都被她巧妙地躲避开了。 乔伊说:“我有男朋友——” 乔伊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乔伊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正好有一棵树的阴影斜陈在路面上。他搂过她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头昏。 奇女子小夏 与此同时,酒店房间里正在发生一场激战。 赵楷把小夏领回自己的房间,在关上房门的同时,他们已经吻得难舍难分。小夏的后背紧靠在门上,身体与木门相摩擦,发出“沙啦啦”的响声。 赵楷用力顶住她,仿佛要把这个长发女子顶到房门外面去。他揉弄她的满头长发,长发在他指尖如细碎的流沙般纷纷滑下。他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一只手盲目地摸索着,解开她黑色绸衣胸口的两粒纽扣。 他把一只手探进去,按在她胸上,小夏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如水中的水草那样,波浪起伏。 赵楷看见一片水草的海洋。 他把柔软的小夏放到雪白的床单上,这才发现小夏的短裙几乎短到不存在的地步。她依旧穿着细带细跟的凉鞋,凉鞋十分性感地悬在半空中,就像两个独立存在的鞋子,在虚白的背景下突兀地呆着,好像玻璃橱窗里一对精美的凉鞋标本,没有人来穿它,它只有静静地等待。 在赵楷眼里,小夏是一个奇特的女人,她的长发和黑衣从一开始就吸引了赵楷的注意。她那件黑绸衣尺码很小,紧紧地裹住与她身材比例有些不相称的胸脯。她属于那种身材娇小的女人,胸部却出人意料地丰满,赵楷一向喜欢胸脯长得出色的女人。 奇女子小夏,从一上飞机就坐在赵楷旁边。她是跟人换了座位特意坐过来的。赵楷看得出来,这女的喜欢自己。飞机在云里雾里穿行,身旁的女子长发半掩住两边的面孔,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讲述她自己,用的也是一种云里雾里的语言。她一会儿说她喜欢幻想,害怕见到陌生人,一会儿又说她对自己现在的工作不满意,她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乔伊那样,当一个出色的主持人。 在谈到她至今为什么单身一人的时候,她说话的音量明显提高了,她显然很喜欢谈到这个话题。她说虽然她没结婚,但她比许多已经结婚了的女人更了解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样子显得很大胆,仿佛暗示着什么。 果然,在她的描述中几个潜在的追求者逐渐浮出海面。她对男人的爱好似乎颇为广泛,在交往的男人中,有一个名气比较大的导演,目前被媒体吹捧得正凶,但就风格而言,赵楷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但他不敢说什么,以免被人误解,以为他在妒忌。 在飞机上,她还提到另一个追求她的男作家,那个男作家似乎名气并不大,远不如文坛上那几个活跃的女作家那么出风头,但小夏还是很看重那个男作家的作品的,在飞机上说了人家一大堆好话,末了又说,不过我是不会跟他好的。她这一通自相矛盾的表白,倒把原本清醒的赵楷给弄糊涂了。 第二章红粉夜 张晓光在乔伊的房间里坐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夜里2点45分,他们那边的激战总算结束了。小夏打电话来问,可不可以回来。张晓光在电话里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在那边睡吧。小夏在电话里小声骂他讨厌。然后就听到楼道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是赵楷把小夏送回来的。 他们衣冠楚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连乔伊都糊涂了。四个人又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才散去。他们互道晚安。两个男人离开之后,小夏突然两眼放光,告诉乔伊“赵楷太棒了!” 他俩显然过了一个浪漫的红粉夜,不像乔伊和张晓光,差不多是对着电视机干坐了一晚上。为了避免尴尬,他俩只得拼命交谈,张晓光再次把话题扯到他前妻顾倩倩身上,说她是一个做作的、节制饮食和性欲的女人,她对做ài没有兴趣,喜欢坐在幽暗的光线下空谈艺术,她喜欢那种台湾人写的情诗,对台湾当代诗人如数家珍,经常把余光中、杨牧、郑愁予、席慕蓉等台湾诗人的名字挂在嘴边上。 张晓光发现自己正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狂奔不止,但他又不得不按照原来的思路说下去。在听他谈话的过程中,乔伊接了一个电话,大约是她男朋友打来的。电视里正在介绍俄国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酒店房间里的气氛越发凝重起来,完全不像张晓光事先想象的那样,感觉上就像是两个人在一起开研讨会。张晓光拿起遥控器来,伸直胳膊凑近电视“啪啪”换台,希望还能扭转局面。换台换到音乐节目,电视里的舞台上,有个深情款款的男歌手正双手捧着麦克风唱情歌,那姿势好像要把那只麦克风吃了似的。 张晓光觉得机会来了,他俯身到床头柜前的旋钮旁,将房间里的两盏灯调暗,然后对乔伊说,咱们跳舞好吧。 “不想跳舞。” “跳吧跳吧,音乐很快就要完了。” “完了就完了,我不想跳。” 他拉起她的手,把灯光再调暗一点,又想了一下,干脆关掉。他们借着电视机射出的光亮跳舞,乔伊闭上眼,慢慢随着音乐旋转,眼前出现了梦中的情景:那是一条伸向天尽头的公路,又直又长,宽阔极了。她一个人走在路上,路边是一望无尽的草原。 乔伊从没去过草原,她对草原的印象,可能来自于她那曾在内蒙插过队的小姨妈柳叶儿。乔伊的母亲家有三个女孩,母亲柳心美是家里的老大,老二也就是乔伊的大姨名叫柳树人,她一直在部队工作,乔伊跟她很少见面。倒是一直生病在家的小姨柳叶儿跟她亲些,她常常跟乔伊谈起过去的事。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乔伊看见微弱的光线下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正盯着她。 另一个房间里,赵楷和小夏正在亲热。 “他们不会进来吧?”小夏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赵楷坐在床上等她,身体的大部分埋在旅馆白被单里,裸露在外的肩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显得过分白了些。赵楷的皮肤很好,跟他有过交往的女孩各个赞美他的皮肤,弄得他心里既高兴,又别扭,他想说:“你们怎么不夸夸我其他地方呢。”但每次都不是玩笑的气氛,所以这句话他从来没机会说过。 “你的皮肤——”小夏说“你身上的皮肤可真好呀!” 她把白被单掀开一点,整个人像一条灵活的鱼那样“吱溜”一声钻进去。 他们没开电视,房间里显得过分安静,赵楷躺在那里,显得有点儿不自然,他似乎还没准备好,他甚至觉得覆盖在自己身体上方的女人像一片陌生的云。他努力把她想象成几个月前在驾校认识的女孩宣宣。那女孩双唇微微拢在一起娇滴滴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赵楷的心“咯噔”动了一下。 “哎,你没把我想象成别人吧?” 小夏忽然开口说话,把赵楷吓了一跳。古灵精怪的小夏似乎有一双透视眼,看得透别人的想法。她的脸正贴在他胸口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赵楷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小夏说:“我就是知道。” 她纤细绵软的手指放在他小腹上,她的长发散落在他胸口,浓密爽滑的长发就像冰凉的雨丝,撩拨起赵楷的欲望。 他在夜晚的驾校崎岖山路上看见那张脸,那张脸一晃而过,车窗很小,他和宣宣分别坐在两辆车的驾驶座上,那两辆车都是教练用的白车,在夜晚的灯光下车身的颜色变得暧昧不明。他看不清车身的颜色,可他看得清宣宣的脸。 整个漫长的白天,他和宣宣一起度过,他们等待夜晚的到来。他和宣宣都是第一次约车,他们在排队等待的时候开始交谈,在办完那些繁杂的手续之后,他们忽然发现两个人的课被同时排在了晚上。 他们坐在学员休息室的长排座椅上聊天,头顶上的电扇寂寞地转着,不时地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只有他俩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宣宣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杂志,赵楷凑过去一看,竟是一本兵器知识。一个穿粉红荷叶袖针织衫的女孩,手里捧的竟是这样一本书,实在令人费解。 “有什么好奇怪的?”宣宣说“人家在那里当编辑嘛。” 赵楷看见封面上堆砌着密密麻麻起码能杀死一百人的子弹,还有一把木把的、不知是什么型号的手枪。 小夏的呻吟声使赵楷清醒过来。 赵楷看见穿浅米色短裙的小夏,正分开两腿坐在他身上。他清楚地记得做ài之前,她把裙子脱掉,小心翼翼钻到被子里来。现在她的米色短裙却又好好地穿在她身上。她上身穿着蕾丝胸衣,她的胸部看起来很小,所以她可能不愿意把它们露出来。 赵楷一伸胳膊,把手绕到她背后帮她解开。他看见她的乳房并不算太小,形状还很好看,一边用手摸着她的乳房一边想,她是故意要这种效果,这个女人太有心计了。 “哎,你猜,乔伊他们在干什么?” 做ài过后,赵楷搂着小夏在松软的床上躺着。赵楷把烟灰缸放在白被单上,悠闲地吸着一颗烟。“他们?”赵楷说:“他们能干什么,还不是跟咱们一样。” “不会吧——” 另一个房间的描述 当张晓光的手碰到乔伊裙子的时候,音乐停了。乔伊一直在想她会不会看上宁浩之外的男人,小夏曾经说过,她将爱上一个遥远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谁? 张晓光站在那里,显然在等下一段音乐,他把刚才已经碰到乔伊裙子的手又缩回来,很规矩地放在她后腰上。他们握着手等着,猜测着对方的心事。电视节目主持人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乔伊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把她的手往外抽,张晓光用力攥住她,不放。 “要不咱们听收音机吧,电视里总是没有好歌。”张晓光关掉电视去开调频台,房间里的光线幽暗宁静,乔伊觉得这种光线很适合谈话,可张晓光坚持要跳舞。后来他们听到了喜欢的曲调,脚步缓缓移动起来。 淡黄的光,缓缓的步子,是乔伊喜欢的。 歌中唱道:“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谁在用琵琶弹琴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虽然歌词听不太清楚,但乔伊清楚歌中唱的是什么。 那一晚他们什么都没做,除了跳了两段舞,就是坐在合适的光线里说话。乔伊搬出她在内蒙古插过队的姨妈柳叶儿的故事来,说个不停。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咱们能不能聊点儿别的?” 张晓光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全相反的,他随声附和道:“我还真想听听呢”说完了,他才在心里骂自己没用,他到底想干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乔伊说她姨妈柳叶儿是三十多年前去内蒙插队的,她只在那里呆了一年就回来了,回来后一直在家养病。她患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常常感到自己头部膨胀,痛得要裂开来,所以她常常用胶布粘住前额。乔伊从小就看见一个额前贴着胶布的古怪女人在家里晃来晃去,家里人对她为什么发疯,闭口不谈,据说跟一个男人有关。 小姨心情好的时候,会把额头上那块胶布剪成梅花形状,并且染上一点粉红色。小姨很会唱歌,唱那种忧伤哀婉的蒙古歌。她唱歌的时候,乔伊就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看她。 “她长得可真美!”乔伊很小就知道,小姨长得好看。有一次,她模仿小姨,也在额头上粘了一块胶布,被母亲看见了,母亲立刻大发雷霆,说出许多难听的话。之后,小姨的病又犯了,她不唱歌也不说话了,被迫吃下去许多白色的药片,头上贴着留有剪刀痕迹的白色胶布,乔伊觉得家里的气氛好难受。 乔伊说到这儿的时候,发现张晓光正拉着她的一只手,他们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面对面坐着,两人的手却拉在一块儿。乔伊把手抽出来,假装到床头柜上去拿个什么东西。她对张晓光说:“哎,咱们给他俩打个电话吧?” 张晓光一把按在她手背上“哎呀,可别千万别给他们打电话,人家两个没准儿正在”说着,他就势搂了乔伊一下,乔伊巧妙地躲避过去了。两个人僵了一会儿,就又谈起那个到内蒙插过队的姨妈。 白色瘟疫与时光倒错 白色瘟疫的消息,很快就要走进他们这几个在云南云游的北京人的生活了,可他们现在还在寻欢作乐,什么也没察觉。有一天,世界末日降临到人们中间的前一秒,人们也会像今天这样浑然不觉,什么也感觉不到,仍在浑浑噩噩地吃、玩、闹小别扭,做ài或者彼此冷漠。 他们去泸沽湖玩的那天下午,白色瘟疫的消息已在城市里蔓延开来,但泸沽湖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依旧宁静,安闲。在云南这几天,赵楷和小夏已成为形影不离的一对,虽然赵楷心里总是隐隐约约想着另一个人——那个一天到晚和左轮手枪、坦克、飞机、大炮打交道的女孩蔡宣宣,但那个宣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这个小夏伸手可及。 现在,小夏的手就在他的手里,他们这样手拉着手已经很长时间了,汽车在去泸沽湖的路上,路很颠簸,也很漫长,小夏把头靠在他肩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乔伊一直坐在车角落里,给他男朋友打电话。她男朋友宁浩在一家大公司里当主管,每天忙得四脚朝天,就连给女友打个电话,也是抽出开会间隙的那么一点时间。 乔伊对张晓光说,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我男朋友几乎很少关心我,在他眼里我是个自己什么都行的女强人。 张晓光说,有人想关心你,可你又不要。 乔伊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你那儿去了。 车窗外是连绵的群山,汽车在山路上穿行久了,再美的景色也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张晓光凑到乔伊身旁小声说:“你是著名节目主持人,这个会不会对你男朋友构成某种压力?” “不会吧?他不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也从来不看电视,所以我觉得他并不知道我主持的节目乔伊秀多有名。” “男人嘛,有时候自尊心是很强的。” 乔伊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不再说什么,乔伊觉得自己有些困了,她听到张晓光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可她根本没听见,她已经睡着了。 乔伊再次梦见那片草原,那条通往云的深处的空无一人的公路,她独自一人往前走,没有遇到一辆车,也没有人。她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她看到远处的蒙古包,她隐约感觉那个蒙古包跟她有着某种联系。 那个蒙古包的顶部是白色的,远远就可以看得到。乔伊下了公路,在没有人的草地上穿行。她逐渐接近目标,速度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她感到脚下好像在滑行,低头看时,一块闪亮的金属滑板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运动鞋下面,它没有滚轮,就像在草尖上飞行。渐渐地,她可以看到蒙古包顶上的花纹了,距离越来越近,她终于在蒙古包的门口停住。 门帘被一阵风吹开。 她隐约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脸。 然后,她又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一扇门。乔伊推开那扇门,滞重黏稠的感觉随之而来,她从来也没像这样吃力地推开一扇门,仿佛是在有3吨压强的水中,阻力大得惊人。 乔伊走进去,见到了30年前的柳叶儿。 “你怎么来了?”柳叶儿梳着两条长辫子,坐在蒙古包里冲她微笑。乔伊惊讶地看着她,正欲开口说话,汽车晃动了一下,停下来。乔伊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摇醒她“快醒醒,泸沽湖到了” 乔伊睁开眼,看到其他人都已经下去了,车里只剩下她和张晓光两个人,张晓光的胳膊搭在她肩上,她不知他是一路上都这样,还是就现在这样。刚才梦中的情景令乔伊感到疑惑,她怎么会见到30年前的柳叶儿?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可她为什么一再梦到草原,那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究竟与她之间有着怎样的神秘联系? ——乔伊,你将爱上一个虚幻的男人。 ——一个遥远的男人。 ——一个不可能得到的男人。 小夏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就像某种空谷回声,在乔伊的记忆深处一遍遍地响起来。乔伊不知道那个男的到底是谁,但肯定不是身边这位。 12点已经过了,张晓光接了一个电话,是赵楷打来的,说小夏已经在那边睡了,今晚就不回来了。张晓光拿着电话“嗯”了一阵,乔伊就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张晓光说:“今晚他俩睡一块了,你说咱俩怎么睡?” 乔伊说:“你说呢?” “我当然想——” “那可不行。要不这样,咱俩聊一夜天吧。” 张晓光对乔伊的回答很失望,他的想法是就势把乔伊追到手,乔伊虽有男朋友,但他认为他可以和那个叫宁浩的人公平竞争。他一边听她漫无边际地聊着,一边走神儿。两个人终于都困了,各自合衣而眠,这时候,白色瘟疫的消息已经外面传得满城风雨。 泸沽湖的夜晚一片漆黑,连星星和月亮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漫无边际的黑夜与群山连接在一起,住在小木屋里的男女,就像坠入黑暗的谷底,有着黑色的梦魇和呼吸。 乔伊感觉有个黑影潜过来,那影子是有重量的,她努力推开那个影子,可她阻止不了他,他还在继续向前,他的重量从乔伊上方落下来,他的手一粒粒捻开她的纽扣,所有的纽扣都松动了,抚摸随之而来,她想推开他,同时又感觉软弱无力。 乔伊在黑暗中看到柳叶儿与潜入蒙古包的那个黑影有过一段短暂搏斗,她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她过分紧张,使那个人的影子放大了许多倍。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柳叶儿回京后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小夏病了 柳叶儿被确诊为精神病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她有幻听。她常常告诉别人,她听到有女人尖叫的声音“啊——”她张开嘴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发出尖厉而悠长的叫声。 如果乔伊不是亲眼看到,她绝不相信那声音是从人身上发出来的,那种超音频的声音似乎可以击碎一切:玻璃、皮革、石器,甚至钢铁。 乔伊在那个早晨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种声音。 她躺在旅馆小木屋还算舒服的床上,尖锐的女人惊叫声音穿过早晨黏稠的空气,抵达她的耳膜。她醒来,以为自己发生了像柳叶儿那样的幻听。在这个奇怪的早晨,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正在蒙头大睡的张晓光突然开口说话: “什么声音?” “你也听到了声音?” “是的,有人在尖叫。” “太好了,是有人在尖叫。”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听到有人尖叫你为什么高兴?” 乔伊说:“说明我没有幻听。” “你夜里一直在说梦话,好像还哭了。”张晓光说“乔伊,你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这么疑神疑鬼的。” 乔伊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很健康,我只是不想稀里糊涂地跟任何一个男的上床。有的人可能不用谈恋爱也可以有那种事发生,但我不行。” “可是乔伊,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这时候,突然有人破门而入,那人气喘吁吁、含混不清地说:“小夏病了——” 乔伊这才看清,那个人是赵楷。 小夏早上起得很早。她睁开眼,捅捅身边的赵楷,问他想不想一起出去跑步。赵楷说:“还跑步呀?累死人了。你折腾了一夜,就不累?” 小夏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不累。” 她穿了一双红色跑鞋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她看到小木楼外面的湖水像绸缎一样蓝,她的心情好起来。昨天夜里跟赵楷住在一起,两人之间并不和谐,她隐隐地感觉到赵楷虽然跟她做ài,但心里并不真正喜欢她,除了老婆之外他肯定还有别的情人,或者有他们称作“红颜知己”的那种女人。 赵楷一个人安静下来。窗子里透出些清早的微白来,想来外面空气一定很好,可赵楷还是想赖在床上,一个人想想心事。驾校晚班车上昏暗的气氛总是萦绕着赵楷,那个“兵器知识”女孩蔡宣宣仿佛在什么地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她的笑声不时地从什么地方传来,银铃般地,一串接着一串,散发着芬芳。 宣宣在车上大谈转轮手枪。她说自从1835年美国人柯尔特发明转轮手枪以来,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位手枪中的“老祖宗”依然备受持枪者的喜爱。一个年轻女孩在车上大谈转轮手枪,难免引来别人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包围着他们的全都是情侣,赵楷在那一瞬间动了感情,很想把那女孩子拥在怀里,又不知这么做是否合适。 他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事后觉得很后悔。 驾校班车错车时的车灯光束——那耀眼的白色光芒,将宣宣的脸照得通亮。她是那么美。 小夏跑了一圈之后,想到厨房去看看,看看早餐吃什么。女人通常会有这种想法,她们的好奇心特别强。厨房在小木楼的底楼,她趴在玻璃窗上一看,看到了奇怪的景象:里面像被外星人占领了,所有人都戴着奇怪的口罩。 戴口罩面无表情的人在条案旁机械地忙碌着,他们有的在切,有的在洗,有的在炸,有的在煮。隔着玻璃看,他们就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出什么事了?”小夏走进去问。 没人说话,厨房间里很安静。 关于可怕的“白色瘟疫”的消息,一夜之间在泸沽湖流传开来。传说北京人带来一种可怕的病菌,得了这种病人的先是咳嗽,发烧,几天之后病人就会死亡。 小夏从早晨看到有人戴口罩到感觉自己发烧,前后不过半小时时间,她是那种敏感型的女人,她在厨房门口当即发生了呕吐,原本身体还是好好的,可是受到了某种暗示,身体变得一下子就不行了。 小夏这种情况使乔伊想起了自己的姨妈柳叶儿,她们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都有过分脆弱敏感的神经,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喜欢夸大个人感受,她们对自身的健康和客观情况做出过分严重的估计,紧张,慌乱,越想越感到害怕,总以为大祸很快就要临头,情绪低落。 从泸沽湖返回的路上,全车人情绪受到影响。车上的音乐仿佛无法进入人们的耳道,人们离欢快的节奏一下子远了起来,都在扪心自问,是否曾与发烧咳嗽的人有过亲密接触,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疑。 一个外国人死了。事态变得严重起来。 乔伊他们从泸沽湖回到城市,在圆形会议大厅里按照原计划开座谈会。 圆形厅里的大电视一直开着,关于“白色瘟疫”的消息不断从电视机里传出来,那就像一个散布瘟疫的大盒子,源源不断地散布着恐怖信息。 小夏说:“听说北京已变成一座空城。” 小夏说:“街上已经没有米了,也没有盐。” 小夏又说:“连方便面都被抢光了。” 她紧张地盯着手中淡蓝色的手机屏幕,每隔5秒钟,她就要向乔伊他们发布一条关于北京的消息。从侧面看,她的眼球凸起得很厉害,乔伊觉得奇怪,她以前怎么从来也没注意过,小夏的眼球是凸出来的。 小夏的恐慌症一天比一天严重,赵楷只好夜以继日地陪伴着她。赵楷是个有良心的男人,他不想丢下小夏不管。旅馆房间是旅行前事先预订好的,小夏跟赵楷一个房间,剩余的一个房间就只好让乔伊跟张晓光住,尽管乔伊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非常时期,人的生死都成问题,别的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再说,你也希望有人陪,对吧?”张晓光看着乔伊,用怜爱的口吻对她说。张晓光摸透了女性心理,知道女人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心理是最脆弱的,最需要身边有个男人的。他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面有这样一段就像是在写乔伊:“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张晓光把书上的这一段背给乔伊听的时候,乔伊正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公布的死亡人数又增加了。 第三章滞留在云南 乔伊醒来的时候,忽然感到十分恐惧,她想不起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场突然而至的“白色瘟疫”改变了许多人,使他们脱离了原有的生活轨道,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乔伊原以为,她和男友宁浩之间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定下来,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她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敏感地看见自己的肉色小内裤被信手搭在椅背上,而浴室里的那个男人,正愉快地哼着歌,听起来他正在刷牙,一边哼歌一边刷牙,白色泡沫一般的音符正咕嘟咕嘟朝着乔伊的脸涌过来。 乔伊用酒店的白色被单盖住脸。 她闻到了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知道是这种味道使他们滞留在云南,无法返回北京。 关于北京的传闻,已出现了几种版本的变种,有的说北京很快就要封城了,不让进也不让出,如果再不抓紧时间返回北京,他们就有可能半年之内无法回京。“无法回京”的恐慌情绪很快在团队里流行开来,有的人急急忙忙往北京发短信,把在云南听到的小道消息再传回到北京去。有的人往家里打电话,家里一直没人接,就开始疑神疑鬼,怀疑家里人已感染上“白色瘟疫”被送往医院隔离。 关于那种病,团队里面也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这种病得了就得死。 又有人说不会立刻就死,但得把气管切开,比死还要痛苦,还不如“嘎吧”一声死了算了。 乔伊在饭桌上就着谣言吃了一顿饭,吃进去的仿佛不是青菜、蘑菇、蒸蛋还有排骨,也不是一粒粒的米饭,吃进的仿佛都是形状各异的病菌。敏感的小夏刚吃完饭就吐了。所有人都在抱怨航空公司不像话,明明买好的回北京的飞机票,事到临头又变卦,说什么航班临时取消,让乘客在酒店听候消息。 晚饭后,张晓光提议不如一起去散步。赵楷这两天被突发事件弄得蒙头蒙脑,说北京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等待他去处理呢,老这么呆在云南算怎么回事。张晓光就说,北京那边就要封城了,什么工作都停了,你就踏踏实实呆在云南得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出了酒店的玻璃门。 乔伊和小夏跟在后面。 隔着厚厚的玻璃门,乔伊只觉得恍惚。她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滞留在这里,在这样一个黑白交界的黄昏,走上陌生的街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四个人一起散步,街上的人不多。出租车兜着圈子揽生意,看到他们四人在路旁慢慢走,就把车速降下来,乞求的目光从车窗里飞出来,意思是说“上车吧”见他们几个没有任何反应,这才一踩油门走远了,汽车开得飞快,仿佛带着某种怨气。 天边出现了一条火烧云,那火烧云的形状十分怪异,就像一条盘旋的动态的龙,它从天空的一边,一直横跨到另一边,使人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不经意间已走入另异空间,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混乱。 从来只穿黑与白的小夏,忽然在路边一家时尚小店里看中一条红裙子,在三个人的反对声中,小夏坚持买下那条裙子。她像一片影子那样,翩然闪进试衣间,试衣间外侧的玻璃门闪烁着水银的光泽,在一开一关之间,水银在空中滚动着。乔伊在镜中看到自己没有化妆的、嘴唇发白的脸。 ——谁知道我们明天是否还活着,谁知道呢? 她听到有个声音贴近她耳边,说。 小夏穿上那条红裙子,情绪忽然变得异常亢奋,就像吃错了某种不该吃的药,她开始大声唱歌“啦——啦——啦——”路上有不少骑自行车的人扭过脸来看她,她无所谓,拿马路牙子当平衡木,拉起裙摆来跳舞。 她甩动长发,舞得像一朵花。 赵楷以为她是真的高兴,就在一旁兴奋地鼓起掌来,但乔伊心里明白,小夏这是一种病态。她想起姨妈柳叶儿有时也会无端地高兴起来,又蹦又跳,但紧接着,情绪就会一落千丈。 果然,乔伊他们刚回房不久,就听到了隔壁房间尖厉的哭声。张晓光说这是怎么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在房间里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动物,从窗子走到门,再从门走到窗子。他的腿不时碰一下什么,发出“咔”地一声响。 乔伊低头坐在床边,心里乱得好像长了草。在几分钟之前,她一直在给男友拨电话,可他居然关机了。他为什么要关机呢?为什么啊?乔伊知道宁浩平时是极少关机的,除非发生了什么事。 “哎,我说,你别这样走来走去的,好不好?”乔伊说。 “我着急呀,不知道那边究竟怎么了?” “肯定是小夏又犯病了。” “可她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张晓光说:“哎,再这样呆下去,我也要发疯了。” 事情就在那一秒发生了转折,他朝着她走过来,由于光线关系,他的身影一直是暧昧不明的。乔伊感到一团巨大的有重量的灰色朝着她坐着的床沿沉甸甸压过来。 其实,他就站在床边,他的腰带的位置差不多跟乔伊的嘴平齐,他们在一种异乎寻常的尖叫声中紧紧相拥,这个动作出乎两人的意料,他们似乎都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于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 女人的尖叫声仍在延续,就像某个徘徊于高音区久久不能自拔喜欢炫技的女歌手,她的声音能够在云层里无限延伸,直至无限远。 尖叫声,已成为一种标志性声音,嵌入乔伊记忆。 爱人的脸 他们用身体的摩擦来解除焦虑,那一晚,他们用近乎于绝望的心情来做ài,既痛苦又快乐,双重体验使乔伊的心几乎要裂开来,她跟张晓光说,她从未体验过这些。 一开始,她坐在床沿上,张晓光搂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努力回忆男友宁浩的脸,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张晓光干净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男用香水的味道。 她喜欢干净的男人。 爱人的脸始终想不起来。 他开始动手抚摸她了,他很仔细地摸她的脸,鼻子,睫毛,眼窝,下巴还有头发。他的手指很烫,在她脸上摸索得相当仔细,就像一个盲人试图通过细致的抚摸找到些什么。乔伊仰起脸,她看到一颗硕大的滚动的喉节。他弯下腰来吻她。有清淡的香烟的味道。他一边吻她一边帮她脱掉上衣看到她与皮肤颜色接近肉色乳罩,他隔着乳罩吻她漂亮的胸部,听到隔壁女人传来尖叫的声音。 乔伊一直在回想男友宁浩的脸,她知道这样很不好,对自己不好,对别人也不好,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她和宁浩连结婚的房子都已经买好了,她搞不清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现在重要的是活着。” 说着话,他把手放到她背后的乳罩搭扣上,乔伊感到胸口一松。背后那个细小的金属搭扣就仿佛是一个神秘的生命按钮,只需男人轻轻一触,身体里的一个秘密盒子就打开了,她全身的血涌动起来,感觉有无数扇小门在一瞬间“劈里啪啦”纷纷打开。男人的手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游移、徘徊,速度时慢时快,就像一首悠扬无比的乐曲,有一段旋律反复出现,然后,向着高潮部分滑翔而去。 他的手触碰到她柔滑的肉色小内裤,就凑近她耳边小声道:“脱了吧。” 第二天早晨,那条内裤出现在酒店房间的椅背上,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合情合理。男人在浴室里刷牙,愉快地哼着歌曲,仿佛日子稀松平常,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醒了啊?” 张晓光微笑着走过来,因为刚刚洗漱完,身上带着股清新的味道。他手里拿着湿毛巾,一面擦拭他浓密的头发,一面说道:“你睡着的样子可真可爱。” 乔伊愣在那里,仿佛没在听。她的精神又走远了,她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真的爱面前这个男人吗?就算是真的爱他,那宁浩怎么办?回北京之后我又该如何面对宁浩”就在乔伊胡思乱想的时候,张晓光走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她听见他在说,说他多么多么爱她,他说得又多又快。 在这个令人发晕的早晨,乔伊一直没有机会穿上衣服,因为身边的男人一直在诉说,并且把她搂得近乎窒息。 “好了,宝贝快把衣服穿上,咱们出去吃早餐。” 他说话的语气越发使乔伊迷惑,难道他们一直在一起生活?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这个叫张晓光的男人跟自己住在一起,而那个叫宁浩的男人,不过是她生活中的匆匆过客? 乔伊想,莫非我也跟小姨柳叶儿一样,精神上出现错乱症状? 还是现实本身出现了错乱,有人通过某种超现实手段,把她跟张晓光这对不相干的男女组接在一起? 她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听到电视里传来王菲的歌打错了“你到底是谁,总是阴差阳错,擦过我的耳朵?这是注定还是巧合”乔伊觉得,这首歌来得正是时候,就像在说她跟张晓光的故事。 故事刚刚开了个头,男女主人公就变了。 小夏不见了 乔伊穿了件紧身丝质小背心,配上一条牛仔七分裤,脚上穿了双新款凉鞋,短发梳向一边,用一枚银亮的小卡子别住,使她看上去时髦又漂亮。张晓光走过来搂住她的肩,又要亲吻她的脸,被她巧妙地躲过去。两个人锁好门到楼梯口去等电梯。恍惚间,乔伊觉得这一切好像发生过一次,现在只是重复上一次的内容。 她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二楼的餐厅里有西式的自助餐,有煎蛋和咖啡,还有无数藏在锃亮的不锈钢器皿里的好吃的。餐桌上斜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餐具颇为讲究地摆在一起,罗列有序。 “来杯咖啡!” 张晓光对垂手而立的服务生招呼了一声。乔伊手里拿着个大盘子,正兴致极好地在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她夹了些意大利面条,又弄了看上去不错的两块点心,然后她走到高帽子的厨师面前,请他给自己煎个蛋“要煎老一点儿哦”她回头刚好看见张晓光和匆匆走进来的赵楷正在耳语着什么。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丢下快要煎好的蛋,过来问他俩。 赵楷脸色难看地告诉乔伊:“小夏不见了。” 于是三人一路奔跑着冲出酒店去找小夏。这是一个宁静安闲的早晨,街上的行人不多,街头无人逗留,就连早起锻炼的人也身影难寻,这里就像一座静谧的空城,虽然繁茂的绿色植物上洒满阳光,但感觉上仍像午夜。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夜,这种意象给人以强烈的错乱感。 “她可能上哪儿?” 张晓光站在行人道上,背后是一巨大的热带植物,那植物本身就像一个长满歧路的谜语,静默着,像是在说“谁能回答你的问题。” “她可能上哪儿?” 像是回声似的,张晓光把原话又重复了一遍。接下来乔伊听到赵楷的声音。他说:“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她怪得要死,她老说奇怪的话,说她不像她自己,说她是另外一个人。她怎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总是听见她在尖叫,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欺负她?我敢欺负她?”赵楷说“小夏是我见过的最怪的女人,她高兴的时候和生气的时候都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她每次尖叫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苍白极了,看起来好像随时可能晕过去。” “如果你没有刺激她,她怎么会尖叫?” “可是我——” 张晓光说:“行了,都别说了,咱们还是想想小夏可能去什么地方吧,会不会又去了上次那家时装店?” 有个开出租车的女司机,把车停在路边,问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报出那家时装店的名字,叫做“魔鬼鱼”乔伊很喜欢这个名字,因此一下子就记住了。乔伊记得那家店离他们住的酒店不算太远,但打个车去可以快一点。小夏现在情绪不稳定,要是出点什么事,对大家都不好。 赵楷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子,张晓光和乔伊坐后面。张晓光悄悄拉着乔伊的手,他的手沉静,恒温,使乔伊感到安全。 ——她会不会去魔鬼鱼? ——也许不会吧? ——我甚至连她几点离开的都不知道。 赵楷扭着半个身子,自问自答。这时候,谁的手机响了,乔伊一听铃声是自己的,就慌忙在小皮包里翻找起来。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号码,发现电话是男友宁浩打来的。她有些心虚,想起昨天夜里自己跟张晓光睡在一起,今天一大早,宁浩就像有感应似的,给她打来电话。 “喂,宁浩吗?昨天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还以为有什么事。” 宁浩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慢吞吞的。“我能有什么事?你没事吧?” 乔伊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心里特别难过。 魔鬼鱼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了那条红裙子,可是那条红裙子是穿在模特儿身上的,跟昨天小夏买走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们走过去问“魔鬼鱼”的女老板,昨天来买红裙子的那个女人有没有来过。女老板打扮得活脱就像从游戏侠客天下中走出来的女主角,她梳了个很古典的发型,额头中间梳一蓬流海儿,两边两条挽成环形的少女发辫,后面还有一部分头发是披散着的,她戴着一条金锁形的项链,穿着交叉对襟的上衣,和古铜色带云纹的背心。两个男人似乎都被她这样一副古代打扮惊呆了,他们将她盯了好一会儿,以为她是一个走错了时空的女人。 “什么,你们要找一个来买红裙子的女人?”古代侠女眨动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他们提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赵楷用手扯住模特儿身上的那条红裙子,问:“就是买这种裙子的女人。” “噢,我想起来了,早晨她是来过,不过只呆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没买东西?” “没有,她说要把那条红裙子退了,可是,先生你知道,穿过的东西怎么好退呢,再说商标也被她撕掉了。” “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说去哪儿?” 女老板微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说是要到鲜花市场去转转,对了,你们到鲜花市场去找找看吧,那个人来无影去无踪,看起来有点儿神道道的。” 乔伊觉得这个女老板才是神道道的呢。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的话,到昆明的鲜花市场去找找看。乔伊对赵楷说,也许咱们把情况估计得太严重了,小夏一大早不过是心情好,出来逛逛,咱们何必那么紧张呢。话是这么说,可他们还是去了鲜花市场。那里堆成的鲜花弄得人头晕,货架上是花,货架下也是花;地上是花,天上也是花。这里的鲜花像蔬菜一样,被扎成捆、打成包、成打成打地出售。玫瑰在这里最便宜,给一点钱可以买上一大把。 在嘈杂的人声中,乔伊听到身旁的张晓光问她: “你要不要玫瑰?” “这么便宜的玫瑰,我看就算了。” “我想也是,在这里玫瑰又不能代表什么。等回北京我买玫瑰给你。” 张晓光这句话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玻璃棒,它伸到乔伊心里,用力搅了一下,然后又把它拔出来。张晓光若无其事地在鲜花丛中张望着,还不时拿出相机来东一张西一张地乱拍。乔伊心里却一直在嘀咕:现在是在云南,什么都好办。回北京以后怎么办?她想起早晨张晓光贴着她脸亲她时的样子,想起他说“好了,宝贝快把衣服穿上,咱们出去吃早餐”时的表情,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如何继续她的节目,如何跟张晓光相处,她与宁浩的关系该刚才在街上一路过来,乔伊从车窗里看到一家音像店的橱窗里摆着几台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乔伊秀”的重播节目,她坐在那里侃侃而谈。那是好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现在,由于“白色瘟疫”的原故,这档节目已被停掉,换上不需要主持人的历史片回放节目,乔伊很为自己的节目担心,不知道这场“白色瘟疫”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乔伊惊讶于自己脑子里想的问题怎么会一下子说出来。还举着相机在拍鲜花的张晓光听到了这句话,把眼睛从镜头后面移出来,问:“结束什么?” “一切的一切。” “这么说,你是在考虑你和宁浩的关系——”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爱你,这句话说出来可能有点那个,但我有勇气说出来,说明我对你的感情已到了离不开的程度。” 乔伊站在一大堆香水百合前面。那些娇艳的花朵无一例外地都戴着套。乔伊眼睛盯住其中的一朵,声音不大地说: “张晓光,我觉得现在咱们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这场瘟疫把一切都打乱了,也许我们都不是原来那个人,我们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人在遇到突然变故的时候,往往无法自控,我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也许昨天夜里的缠绵都是一种假相吧,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很假,一切都不真实,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哪怕睡在一张床上,我仍能感觉到你我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我们属于两种人。而且你的感情,我也觉得突然,毕竟我有男朋友,我们都好了两年了,两年时间不算短,我们连准备结婚的房子都去订过了,现在,你的突然出现让我很为难,真的。” 张晓光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他说:“这么说你一直都在骗我?什么叫昨天夜里的缠绵都是一种假相?你的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两人正在争吵之时,赵楷走了过来,问他们找没找到小夏。两人同时摇头。赵楷说:“小夏这个害人精,我被她害死了!” 人在旅途的漂泊感 他们一无所获地回到酒店,三个人在酒店的咖啡座上坐了一会儿,想不出小夏会去哪儿,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狂拨她的手机。现代人其实是最容易联络到、同时也是最容易消失不见的,一个人想要躲起来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把手机的“关闭键”轻轻一按,人就像一绺轻烟似的“倏”地一下不见了。 以前乔伊有一个女同学,声称自己要到英国留学去了,谁都相信她去了遥远的地方,但是有一天下午,乔伊在赛特门口意外地碰见了她,她笑着跟乔伊聊了一会儿,说她所谓去远方不过是把她原来那支手机关了。 她为什么要跟大家开这么个玩笑,谁也不明白。 或许她真的对原来的生活厌烦透了,想要离开原来的生活圈子吧——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小夏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 赵楷明明知道不在服务区,可他还是不死心,将信号一次次发射出去,换回来的是冷冰冰的机器的回声。 赵楷说小夏这个人真快把他搞疯了,你不理她吧,她却偏偏钻到你脑袋里来。想丢开她不管,又不忍心,怎么办才好呢?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精神上出现错乱,还是现实本身混乱不堪,等这场“白色瘟疫”过去回到北京,他一定要跟小夏这种女孩划清界限,绝对不能再碰这样的女孩。 太烦人了。赵楷说。 吃过中午饭,张晓光和乔伊回房午休。赵楷一个人在酒店前的大太阳地里站着。他的样子看上去怪怪的,以前是多么高大神气的一个人,这一下子似乎连身高都矮了一截,整个人都萎靡下去,难道他真的爱上小夏了不成? 乔伊从房间的窗口往下看,她看见酒店前面用彩色的砖铺就成的圆形广场上,孤零零的有两个影子,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石膏女神,另一个是英俊男人赵楷。 两个影子就像时间的指针那样,静止在那里,凝然不动。 张晓光走到窗帘边,一只手搂住乔伊的腰,身体紧贴在乔伊后面,侧过脸来吻她的脖子。乔伊把窗帘“哗”地一下放下来,用手推他的脸,眼睛却是笑盈盈的,说: “哎哎,现在可是中午呀。” “中午怎么啦,谁说中午不可以干?” “要干自己干吧,我可不干。” “那你干吗?” “我睡觉。” “我也睡觉。” 两人很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张晓光的手又摸索过来。乔伊觉得困得要死,房间里的空气变得黏稠密致,液体样乳白,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仿佛无法将黏稠的空气吸入肺里。 他很动情地抱住她,他说乔伊我爱你。 乔伊说,让我睡一会儿,我困。 张晓光好像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条理分明地开始脱衣服,衬衣、长裤、三角裤和袜子,一件件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置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的指尖划过她好看的小腿。她的裙子很短,躺在床上就显得更短。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半跪在一个衣着整齐的女人旁边,很像一幅奇怪的油画。男人很瘦,摘去眼镜之后的眼睛略微有些变形。他就那么半跪在床边,凝视着熟睡中的女人。 他以前很难想象她在床上的样子,关于这个问题,他曾经暗自想过许多遍。现在她就躺在他眼皮底下,他们离得这样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身体。这一切是多么不真实啊,张晓光觉得,他就像做梦一样。以前想过无数次的事,一下子变成了现实,这都是那场“白色瘟疫”带来的好处。他再次想起张爱玲那句话来“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他弯下腰去,很动情地亲吻她的脸。 她的睫毛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睫毛很快又垂下去了。她的放任不管似乎鼓励了他,他手上的动作变得热烈起来,轻车熟路的抚摸——他知道她喜欢。女人都是这样,虽然嘴上不说,但骨子里都渴望一个好情人,无一例外。果然,她的身体变得柔软起来。他帮她脱掉裙子,她穿着可爱的三角内裤,身体就像一条美人鱼。 乔伊微微睁开眼睛,那眼睛里含有明显的笑意。她好像撒娇似的对他:“张晓光,你非得在中午——” “非得。” 当他进入的时候,乔伊忽然说:“你听,隔壁好像有尖叫声。是不是小夏回来了?” 乔伊觉得自己就像躺在一艘大船上,在晃动的船体上,她必须抓住点什么才会感到安全,而张晓光此刻正是她抓住的那个“什么” 第四章被修改的旅行时间 小夏是在乔伊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她神秘消失了一天一夜,在大家已不再找她的那个傍晚,她又突然出现了。 房间里充斥着电视的声音,北京的疫情还在扩大,电视里每天都在播报死亡人数和“疑似病人”的人数。有人发疯跳楼,有人把宠物猫宠物狗从高楼窗口扔下电视上出现了流浪狗的画面。小夏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当时张晓光正在浴室里冲淋浴。 乔伊想不起她为什么没把房门关好,她记得吃过晚饭,她和张晓光回到房间,他们关上门之后喝了一杯茶,然后乔伊打开电视看新闻,张晓光说他要洗个澡。 小夏就是在播音员播完“流浪狗”那条新闻之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乔伊面前的。她逆光而立,电视机射出的光线忽明忽暗,使得她的身体也变得忽明忽暗,但始终无法看清她的脸。 乔伊“腾”地一惊,觉得站在面前的人很像柳叶儿。 柳叶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影子忽然开口说话了,她说:“是我呀,小夏。”灯亮了,就像戏剧里的一场戏结束,又转向第二场,小夏出现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完全换了打扮,以前的直长发被奇怪地绾在脑后,留着一撮翘起的、微风一吹就会动个不停的尾穗。 她穿了一件艳黄的背心,背心的下摆有许多波浪。这种花花绿绿的服装从来不是她的风格,难道她神秘失踪了一天一夜之后,连性格爱好都改变了吗? “有水吗?”小夏说“哎呀,快渴死我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都为你担心,到处找你。” “嘘——小声点儿,我去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去调查了一个人。” “人?什么人呀?” 小夏的眼神变得更加神秘起来,凑近乔伊小声说:“你的那位枕边人。” “张晓光?他怎么啦?” “你还蒙在鼓里呢,他把咱们大家全都骗了,说什么航空公司取消了班机,那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去航空公司问过了,飞北京的飞机早就恢复了,可他偏偏以弄不到机票为借口,把咱们留在云南。我想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把你追到手。乔伊我告诉你,张晓光是一个很有心计的男人,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浴室流水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小夏的黄背心一闪,就到了门口。乔伊知道,她是为了不跟张晓光碰面。 “我告诉你,你要等的不是这个男人。”那艳黄的颜色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消失在灯光柔和的走廊里。 走廊里空无一人。 乔伊担心小夏再次消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用庸常想法来对待这个奇女子。这样想着,就关上房门,这时见张晓光已洗完澡,正热气腾腾地坐在窗前的圈椅上吸烟。 夜 “刚才谁来过?”他问。 “啊?没谁,服务员送水。” “洗得真舒服啊,你也去洗洗吧。” “我?我看新闻呢,待会儿再说。” 乔伊坐在那里出了神,她想起她的姨妈柳叶儿,小夏和柳叶儿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为什么她们其中一个出现的时候,另一个的影子也随之出现?小夏说,张晓光有意修改了旅行时间,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半夜醒来,乔伊看见离自己很近的一张脸,那张脸的五官乔伊从来也没见过。 乔伊在梦里哭泣,然后被人摇醒。 “乔伊,你太紧张了。没什么,瘟疫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搂住她,直搂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乔伊还要他抱紧点,越紧越好,她觉得此时此刻如果没有人抱紧她,她整个人就会掉进一个黑洞,她害怕身体从此向下沉沦,永逝不返。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在天上。 ——你是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当然是。 乔伊在他怀里笑了起来,说道:“你不是。” ——张晓光,我要跳舞。 ——现在是半夜两点。 ——我不管,我就要跳舞。 他们打开调频台,听到午夜里王菲飘忽的声音: “谁说爱人就该爱他的灵魂。是不是不管爱上什么人,都要求一个天长地久的安稳,哎哎哎——我不要安稳。哎哎哎——我不怕沉沦——” 他们赤足在地毯上慢慢移动脚步,身体依偎在一起,那一刻,乔伊真的有了感动,这场突然而来的瘟疫,将她放进这个男人怀里,他喜欢她,为她费尽心机,甚至修改了旅行时间,让飞机无限延期。他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张晓光。” “嗯?” “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有计划的?” “你说呢?”他将她越抱越紧,紧得无法呼吸。然后他把她放到床上,他站立着,灯光将他的影子映到了墙上,晃动不已。 乔伊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巨大的来自身体上方的冲击。这几天,他们用剧烈磨擦身体的办法来驱赶恐惧,那种时刻,恐惧好像真的不存在了,他们进入了感官的世界,肉体的馨香取代了一切。他真是一个性欲强盛的男子,每天都要来好几次,乔伊在这方面没什么见识,她以前是个工作狂,全部心思都用在电视节目上,关于男人想得不多,跟男朋友也是聚少离多,她朋友是个生意人,忙得要死,做事总是在赶时间,乔伊是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自然也是个大忙人,他们两个都忙一块儿了,有时连做ài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干到一半其中一个人就被电话叫走了,剩下的另一个被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人熬到后半夜。 乔伊以前不知道,一个女人缺乏那方面的滋润也会失眠的。这是她跟张晓光聊天时,张晓光告诉她的。乔伊很喜欢做ài之后两人相拥耳语,贴着冰凉的略带水珠的身体,说着别人听不到的悄悄话,那真是一种享受。 张晓光点起一支烟。 蓝紫色的烟雾很快就像一朵漂亮的蘑菇云,升起在他们中间。张晓光问乔伊,要不要也来一支。乔伊作了一个调皮的表情,说:“好啊”张晓光并没有真的给她香烟,而是谈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说他很快就要调到部里去了,他不会在电视台呆一辈子的,他的理想是走仕途,他是很适合从政的。 乔伊说:“可电视台是很多人都羡慕的工作呀。” “羡慕归羡慕,但所谓人各有志,有的工作适合这个人,但不一定适合另一个人,而且人的志向从来就有高低远近之分,有人只看到眼前利益,有人把金钱看得过重,这些都不利于一个人的发展。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主持人是个好职业,如果你有才能,根本不用费什么劲儿。” “但我还是觉得挺费劲的。” “哎,跟我这儿你就别谦虚了,这儿只有咱们俩,又没别人,说点赤裸裸的话没关系,大话,假话,狂话,疯话,统统都没关系,说吧说吧。” “那——我想把乔伊秀搞成中国最棒的电视节目。” “它已经是最棒的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 乔伊很认真地撑起身子来问张晓光。 张晓光将她重新搂进怀里“真的。”又问:“我怎么样啊?” “厉害。” “睡吧?” “睡不着啊,你再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跟你男朋友——你们——” 乔伊说:“我们不错,都快结婚了。” “噢。” 他这一声“噢”里复含了相当多的内容,乔伊知道他想谈什么。沉默片刻,他把他的想法说了,他说他是认真的,既然现在他俩已经这样了,就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他希望乔伊在回北京之前能做个决定。“跟我还是跟他,由你来决定” “我现在决定不了,你别逼我好吗?” 他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摇摆的身体 面临抉择的乔伊,早餐时听到回北京的消息,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小夏则高兴得手舞足蹈,赵楷在一旁悄悄拉住她的手。乔伊看得出来,赵楷是真的喜欢小夏,才会对她这么有耐心的。 五颜六色的早点堆在盘子里,乔伊却没有一点食欲。看见他们三个人兴奋地边吃边聊,她越发觉得有压力。乔伊叫人倒了一杯浓咖啡,她觉得她此刻的心情就像这杯咖啡,又苦,又浓,同时还泛着缕缕香气。 赵楷对小夏说:“在回北京之前,你就别到处乱跑了,回头又找不着你了。” 小夏亲昵地瞥了他一眼,说:“我哪儿乱跑了。” 上午,四个人一起到街上去玩,由于“白色瘟疫”的原故,云南的旅游业受到影响,街上的外地游客已经很少了。云南省虽然至今还没发现一例病人,但也有人上街的时候开始戴口罩了。乔伊他们被困在云南这段时间,不知道北京的具体情况,只是听说现在北京人人都戴着一个硕大的白色口罩,走到哪儿都戴着,就连接吻也戴着。 这世界到底怎么啦?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赵楷手里拿着的一本书,是他来到云南之后才买的消失的地平线。这是一本关于西藏的名著,小说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白色的字:“寻找理想国香格里拉的神奇之旅” 赵楷说:“咱们本来是寻找理想国的神奇之旅,现在变成了躲避瘟疫的神奇之旅。” 在这里,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他们的北京口音使得当地人害怕。小夏在一家牛仔专卖店里看中一条牛仔裤,但小姐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就是不给她拿那条裤子。小夏差一点跟那女孩吵起来,是赵楷把她们拉开来的。 “算了算了,没人跟咱们玩,咱们自己玩。” 晚上,四个人找了一家高级酒店吃了一顿,然后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街上冷清极了,偶然出现一个行人,也是自行车骑得飞快,就像一个人的灵魂,突然出现,又突然走远。 乔伊他们站在一家明亮的婚纱影楼前面,那蓝莹莹的光亮把四个人都映得仿佛透明了一般,小夏摇摆着身体,做了几个舞蹈动作。她的淡紫吊带裙被灯光射透了,腿和臀部的形状在薄裙下若隐若现。 乔伊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他们四个为什么会在这里?张晓光的手为什么会搂住她的肩?是自己精神上出现了错乱症状,还是现实本身出现了错乱,有人通过某种超现实手段,把她跟张晓光这对不相干的男女组接在一起? 这些曾经出现过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直到夜深人静,她一丝不挂地醒在那个男人怀里,仍不能相信那是真实的自己。 醒来又睡去 陌生的紫色帐幔和床。陌生的房间。 乔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醒在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甚至连气味都是陌生的,周围摆设着古色古香的家具,没有一点酒店房间熟悉的气息。“我这是在哪里?”乔伊一点也记不起来在她睡着之前发生的事,她是如何从云南的酒店里的一个房间,被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到这里来的。 以前常跟宁浩约会,但她从不在外面过夜。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家里刚装修好的新房间吗?乔伊出差前家里正在装修,乔伊的父亲从不在装修这类“俗事”上伤脑筋,把大权交给母亲,母亲是个眼光很高的女人,不知参考了多少图片,又亲自绘制了多少张草图,这才开始装修。 难道新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吗? 乔伊躺在悬挂着淡紫色帐幔的柔软无比的床上,帐幔的颜色使她想起小夏的一条裙子。在云南,她常穿那条裙子。记忆在一点点恢复,云南、空荡荡的街道、雪白的光线、婚纱店、穿紫裙子当街热舞的女孩乔伊觉得自己仿佛穿过了一个隧道,从云南宾馆房间的床上,直接来到这里。 “你都不记得了?看来是把你折腾得够呛。” 张晓光出现在卧室的门旁,他手里拿了块白浴巾,上身赤裸着,向着床边慢慢靠过来。 ——这是你的家? ——你以为是谁的? ——这是北京? ——不,是云南。 张晓光走过来抱住她,咬着她耳朵小声说:“我骗你呢,亲爱的咱们回来了。” “回北京了?怎么回来的?” “坐飞机呀。”他用手捏捏她露出来的诱人的乳房“坐飞机。”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重复道,然后把她压在下面,扑天盖地地吻起来。他的欲望真让人吃不消,这几天乔伊除了昏睡就是跟他做ài,从云南到北京,乔伊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在睡觉。 “跟我睡的感觉好不好?” “不错。” “当然啦,”张晓光有些夸耀地说“跟过我的女人,那种滋味就忘不了了。” “有几个女人跟你——” “想想看,有三四个吧。” “就这么少啊,我还以为你好厉害呢。” 张晓光说:“我知道你在套我,我不会上当的。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在所有女人中跟你感觉是最好的一个。” “又骗我” 两人在床上闹了一阵子,张晓光问乔伊今天晚上不回家行吧。乔伊说不行,她说她从没在外面过过夜,除非出差了,每天晚上必须回家。 “外面下雨了。” 他搂着她,两人一起坐在窗口看雨。窗帘被掀起一角,灰蒙蒙的光线顿时涌了进来,照在他们年轻结实的肉体上。雨静悄悄地下着,窗外是陌生的楼群,看得出来,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楼与楼的间距很大,草地的面积也大。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住宅区里空无一人,就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城,所有漂亮的画面都是布景师搭出来的。 他抱着她,坐在窗帘旁边,把窗帘的一角又落下来一点,怕对面楼里有人看见他们的裸体。张晓光说:“时间仿佛停止了,这世界上只有我和你。” 乔伊说:“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现在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可我还必须面对让我怎么跟他说才好呢?” “照实说,也就是说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比拐弯抹角的更好。” 乔伊把窗帘放下来,回到床上去。几分钟过后,她告诉张晓光:“那好,我决定了。” 张晓光开车送乔伊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午睡足了觉,乔伊精神好起来,记忆也一点点恢复,记起了从云南飞回北京时,机场里到处都是戴口罩的人。检查人员手里拿着一把样子酷似手机的东西,对准每个走过来的人太阳穴就是一枪。 “别怕,那把枪是测体温的。” 乔伊听见赵楷正在小声安慰小夏,因为小夏的神经特别敏感,往往在别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问题。小夏一路上话很少,通过检察关口的时候,面色苍白,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病人。后来小夏形容说,当那支冰凉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死是什么感觉呀?” 她睁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看着她的情人,谈到死,就像谈到冰淇淋一般甜美。这一幕给乔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后他们各奔东西,乔伊在出租车上就睡着了。 在送乔伊回家的路上,张晓光的车里一直在放一首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张晓光一直认为,迪克牛仔这首歌很棒。“呼吸提醒我活着的证明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远拉着泪不停地往下滴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以为还拥你在怀里——” 张晓光跟着迪克牛仔一起唱,一边开车一边唱歌,这似乎跟他云南旅行时的样子有所不同,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开着自己的车,更有一种确认自己人生的感觉吧。 乔伊说:“在云南我从来没听过你唱歌。” “是吗?”张晓光手握方向盘,扭脸看了她一眼“我现在想起在云南那一段,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汽车开到乔伊家住的大院门口停下来。 门口有军人站岗。乔伊说她家正在装修,这一段暂时住在她姥姥姥爷家。装修房子的工程因突如其来的“白色瘟疫”停下来,工人都回外地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你姥爷家住在这个部队院里?” “是呀,装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真烦人。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姥爷家很大,有的是房子。” 乔伊跳下车去,跟门岗说了一下。汽车徐徐开了进去。张晓光跟乔伊说:“反正时间还早,待会儿咱们呆在车里说会儿话吧,一分钟都舍不得离开你。” 他们把车停在乔伊家楼前的一片松树的阴影里,两人在树的浓阴里接吻。他们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聊天,聊到小夏和赵楷,张晓光说,他预感到他们两个的事可能会很麻烦。 乔伊说是啊,我的事也很麻烦。 夜晚散步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黑色薄纱的连衣裙,烫得很卷的头发长长的一直垂到腰际。她脚上穿着黑色细跟凉鞋,凉鞋上有着长长的一直缠到小腿的细带,使她的小腿看上去更加修长。 她在松树的阴影里走来走去,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的脸有时在光亮处一闪,但很快又遁入黑暗,使得任何一个角度都无法看清她的脸。楼上的窗口亮着灯,所以就有一些白色的光影流连在女人的黑色薄纱连衣裙上。 她站住的时候,光影就停住不动。她走动起来,光影就如流转的水波,一波一波从她身上碾过。 这个陆军大院她太熟悉了。她从小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后来她去了内蒙古自治区插队,那一年,她只有17岁。那件诱发她得病的事,在她回北京之后,没有人再问起,都怕再次揭开伤疤,使她伤得更重。 那件事已经过去30年了。 30年来,女人一直独身。她的病时好时坏,但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并没有损坏她的容貌,她有一双幽深迷人的眼睛,皮肤雪白,第一次见到她的人总是会被她迷住。 她极少离开她的房间。 在房间里,她感觉很安全。 窗帘和窗纱是这个女人最喜欢的东西,她觉得它们就像一层安全的保护膜,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窗前那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了,以前它只不过是一棵手指细的小树,17岁的少女去内蒙插队前,曾在树上刻过印记,可是当她从内蒙回来,那印记就寻不见了,那棵树曾被牛皮鞭抽打过,上面有许多凌乱的痕迹。 少女发疯在这个院里曾经是一个重大新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由于少女的父亲地位显赫,少女又有着惊人的美貌,这个新闻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一个窗口飞到另一个窗口,很快全院人都知道了。少女发疯的消息甚至传到了邻近的几个部队院里,有人骑着自行车铃声叮当地赶到他们院来,想看看这个发了疯的、美丽非凡的女疯子。 她从此再也不敢下楼,总觉松树的阴影里躲藏着什么人。 乔伊和张晓光一直呆在车里,在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有了难舍难分的感觉。四周弥漫着“白色瘟疫”所带来的不祥气息,车内开着的收音机里不停地播报死亡人数,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爱情变成一面开满花朵的悬崖,浪漫而又充满死亡气息。 他将她搂进怀里,越来越紧的胳膊弄得她近乎窒息。 乔伊说:“你要弄死我了。” 张晓光说:“跟我回家吧,真的让我弄死你。” 乔伊说:“好吧。开车。” 说是这样说,两个人却谁也不动,都知道是说着玩的。乔伊又说:“哎,问你一件事,听小夏说这次在云南,你故意拖延了返回北京的时间,是不是真的?” “这件事我承认,但你要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 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摸她,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腿,从膝盖一直摸到大腿,他说乔伊你的皮肤真好,尤其是乔伊忽然觉得车窗外有人隔着玻璃正向里面张望,便急忙推开张晓光的手。 “别这样,有人看着咱们呢。” 他们看见了一个黑衣女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这天夜里,柳叶儿在日记里记录了这样一笔: 今日有雨。白色瘟疫正在流行,死亡人数还在增加。 晚上下来散步,撞见有人在汽车里谈恋爱。 互相抚摸,亲吻无数。 第五章回家 乔伊进门的时候,全家人正在看电视,客厅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使刚从外面走进来的乔伊看不太清他们的脸。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两个80岁老人的耳朵,需要震耳欲聋的声音。他们是以对待战争的态度,来对待这场“白色瘟疫”的,所以电视里发布的每一条新闻,他们都要认真收看。 乔伊在黑暗中跟姥姥、姥爷、爸爸、妈妈打了招呼,然后急急忙忙上楼去了。 乔伊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她看见张晓光的车还没走,他站在车旁边的一棵树下吸着一根烟,烟头的一点明火如红宝石一般,明灭闪烁,在黑暗之中,那一个小点显得很红。 她站在玻璃窗后面凝视他良久,张晓光并没有看见她,而是低头吸完那根烟,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他双手在空中“啪啪”地拍着,仿佛刚办完了一件棘手难办的事情,心满意足了似的。 乔伊这会儿不知怎么,特别想让张晓光抬头看见她。她冲他招手,而他没看见。她想,自己难道真的爱上他了吗?这时候,妈妈推门进来,问她怎么这么晚才下飞机。 乔伊胡乱编了个理由,说现在这种时候,外面就像战争爆发一般,到处都是关卡岗哨,停车检察,喷药、消毒,这样一路过来,时间怎么能不耽误呢。 妈妈说:“说的也是啊,你在外面家里人都为你担心呢。姥姥姥爷天天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这下好了,回来就好了。” 乔伊说:“妈妈,我走这段时间,没人找我吧?” “怎么没有啊,宁浩就来过好几次了,说你不接他的电话,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事。妈我想睡觉了。” 妈妈出去之后,又推门进来,说:“乔伊,你小姨妈好像又犯病了,待会儿你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好的。” 等妈妈走了之后,乔伊再去窗口看,树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既没有人,也没有车。乔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她去了小姨妈柳叶儿的房间。敲门的时候,心里默念“希望她不要穿黑色,不要穿那种式样的薄纱连衣裙。” “进来!” 乔伊推开小姨妈的房间,看到柳叶儿穿黑色薄纱连衣裙的背影,她的腰很细,背影就像是专为摄影师准备的。她的背影很像乔伊在车里看到的那人,乔伊很快联想到刚才在车外偷窥的人,可能是柳叶儿。 “你回来了?” “是。” “去了哪里?” “云南。” “云南什么地方?” “好多地方。” “是去做节目吗?” “不是,是去休息。” 乔伊注意到柳叶儿脚上穿的那双凉鞋,细细的黑带子从脚后跟一直缠绕上来,缠到小腿上,这是今年最时髦的凉鞋,乔伊本来也想买一双,但一想到穿脱过于麻烦,就没买。今天看到柳叶儿穿在脚上,果然漂亮。 柳叶儿说:“乔伊,你越来越漂亮了。” 乔伊犹疑地问:“是吗?” “你的节目怎样?受到影响了吧?这场瘟疫实在太可怕了,商场里空空荡荡的,我都不敢去买东西了。” 乔伊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把玩着,静静地听小姨妈说话。她环顾小姨妈的房间,颇具闺阁闲趣,只是灯光的颜色有些阴郁,但也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病人房间。她的房间很干净,墙上贴着浅色细小花朵的进口墙布,小柜上摆放着艺术台灯、粗陶泥人玩偶、像框等等好玩的东西。她的房间里有烛台、装零食的小木篮、老式电话、小草帽等许多可爱的东西,她的房间猛一看就像一个小女孩的房间,也许,她被什么东西无形中定格在17岁了吧。 柳叶儿房间里的茶几上摆着一颗“水晶之恋”果冻,光线将它射透了,里面的果肉隐约可见。果冻上富于戏剧性地写着: “爱情物语,爱你一生不变” 乔伊看着那上面粉红色的字,愣愣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走神儿了,小姨妈的话有一些她没听进去。 “你恋爱了,”小姨妈突然话峰一转,说出来的话吓乔伊一跳。她说:“有两个男的正在同时追求你,对吧?” 乔伊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张晓光抱着她,两人一起坐在窗前看雨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独创舞步酒吧 乔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接到宁浩打来的电话,他说晚上9点钟在“独创舞步”酒吧等她。没等乔伊在电话里解释什么,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你恋爱了,有两个男的正在同时追求你,对吧?”小姨妈的话仿佛同时出现在电话听筒里,她有着疯人所特有的敏感,她贴在额头上的那块梅花形胶布,就像长在头上的第三只眼,她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乔伊对和宁浩见面这件事很头痛,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宁浩是个很自负的男人,一个小时之后,这个男人将在“独创舞步”见她。她现在很怕面对他,就像一开始做节目的时候,她总是害怕面对被采访的对象一样。 她害怕他说:“乔伊,你这个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总不至于到外面玩了一趟就变心了吧?” 或者他会说:“行了,你什么也别说,外面形势已经够乱的了,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行吗?” “独创舞步”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有一个模仿王菲的歌手常常在那儿唱给自己的情书,她爱穿一双带流苏的暗红色长统靴,黑色超短裙,由于长统靴的关系,他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流苏”乔伊记得张爱玲小说里曾经有个女人名叫流苏,这个流苏和那个流苏在冥冥中是否也有联系——时空跳跃,乔伊觉得自己思绪走得太远了。 独创舞步酒吧上面有一个露天凉台,上面挂着一串串半明半暗的串灯,灯影里有师傅在做小吃。那些串灯看上去实在像一只只神秘的眼睛,空洞无物地望着夜空。 那时候,乔伊常说:“我最喜欢绿色的眼睛。” 宁浩说:“你就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里就像一个黏稠的、湿哒哒的梦境,我们都是别人梦境中的人物。” “不会吧?那我生意上赚的钱也都是虚的喽?” “那是实的。” “你不是说咱们都是别人梦境中的人物吗?我可不希望真是那样,要真是那样我可就惨了,我为赚钱操劳半生,结果是大梦一场,醒来后依旧两手空空——早知道要成为别人梦境中的人物,我就什么都不干了。” “连恋爱也懒得谈了?” 宁浩看了她一眼,把手伸过来搂住她,一脸严肃地说:“钱可以不赚,恋爱不能不谈。” 这时候,楼下酒吧传来一阵迷幻的音乐,他俩看见四周的几对坐在灯影里的情侣都在忘情地拥吻,像是受到传染似的,宁浩和乔伊也开始接吻,那是记忆中他们吻得最长的一次。 汽车在夜的霓虹里缓慢穿行,汽车上的人不经意间看到了风景:屋顶露台上那宛若玻璃一般的世界里,几对情侣正在长吻。他们姿态各异,被时间凝定在镜框里——那是他们一生中所能见到的最美的一幕,也许到死都会记忆起那一幕。 露天凉台上空无一人,乔伊还坐在老位子上,等待宁浩的到来。由于这场“白色瘟疫”的缘故,做小吃、点心的厨师已经不见了,条案上只摆了一些用细长玻璃杯装着的饮料,乔伊过去取了一杯。 那些接吻的情侣,仿佛1秒钟之前还在那儿,一转眼工夫就不见了。乔伊坐在那儿,四周黑森森的,那些绿色串灯灭掉许多,不知是因为生意淡了的缘故故意关掉的,还是因为灯坏了,总之露台上的气氛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什么都变了。 “乔伊,你变了。” 乔伊想起宁浩在电话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感觉出什么,不如就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把什么都告诉他算了。但事情的进展并不像乔伊想象的那样顺利,那天晚上,乔伊竟然没把想分手的事说出口。 宁浩迈着颇为稳健的脚步走上黑森森的露台。他中等个儿,西装常选纯黑色的,汽车也是黑的。宁浩说他的黑色东西不少甚至包括手绢。乔伊以前常嘲笑他,说那是懒人和色盲的做法,不过倒是可以省掉许多麻烦。乔伊说她以前采访过一个影视名人酷爱白色,连吃冰淇淋都不吃有颜色的。 “怎么样,玩得还好吧?” 宁浩拉过一把椅子,一面解开西服纽扣一面坐下来,一脸从容,没有一点异样的痕迹。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洒脱,虽然这种东西他本人可能意识不到,但那确实存在。 “还好。” “那边吃的怎么样?” “可以。” 两人说话的时候,隔着一段距离,由于四周的黑暗,这段距离变得就像一口深井,深不可测。宁浩说最近受到瘟疫的影响,生意很不好做,又问乔伊最近电视台里情况怎样,节目还在继续吗,受没受到白色瘟疫的影响。 乔伊不做声,想着该怎样把跟他分手的事说出口。可宁浩就是不给她机会,一直在谈他生意上的事,并掏出一块黑手绢来不时擦拭额上的汗。现在用手绢的人已经很少了,大多数人都使用纸巾,但宁浩觉得还是手绢好,他说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却是个恋旧的男人。 “怎么样,上我那儿还是上你那儿?”结完账之后,他问。 “我我想回家。”乔伊犹犹豫豫地说。 “不去我那儿了?咱们可好长时间没‘办事’了。” 乔伊听到“办事”两个字,觉得很不舒服。她说:“算了吧,我得回家。” 宁浩就帮她拿着包,两人下楼。那楼梯又窄又陡,下面一片黑暗。底下酒吧里因为没有客人,灯关掉一大半,只留着鬼火似的几盏。酒吧老板是个染着红头发的男人,他拿出一颗烟来请宁浩抽。他说:“嗨,这瘟疫闹的,客人都不敢来了。” 其他酒吧都已经关门了事,生意做不下去了。“独创舞步”还硬撑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过据酒吧老板说,下星期再没有人来,可能就要关门了。 他们走到黑沉沉的底楼,酒吧里传来莫文尉和黄品源的歌:那么爱你为什么。“也许吧,他爱你比我多离开你是错是对如果是种解脱,为什么还会有眷恋在我心中,那么你爱为什么” 宁浩的车就停在酒吧门口。 暗淡的霓虹映在他晶亮的车上,看得出来,车擦得很亮。他是个干净的讲究生活品味的男人,他的皮鞋他的车他的脸面,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而乔伊给他的生活履历表上带来了污点,虽然这个污点还没有被揭示出来,但早晚它会浮到水面上来的。乔伊想,宁浩一旦知道她跟别人好,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因为他不能忍受被一个女的甩了。 ——我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 两辆车正好开向两个方向,并且越走越远。 对月独舞的女人 回到家里,乔伊心情烦躁,本来可以痛痛快快把那件事跟宁浩说的,可心一软又什么都没说。乔伊想起她曾经采访过的一个演员,他的事业非常成功,他不经意间说过一句话“干什么都不能心软” 乔伊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感觉那天下午演播室的强烈灯光犹在脸上。她和那个著名的演员面对面坐着,他善于交谈,几乎不用怎么提示,就能滔滔不绝。那天他说了许多重要的话,但乔伊一句也没记住,她记住的只有这句“干什么都不能心软”这句话就像对她说的。 那个演员曾经离过五次婚,但他看上去依旧很年轻。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他的年龄经常在变。乔伊隐约知道,那个男演员是小姨妈柳叶儿的暗恋的对象,所以在采访结束之后,她请男演员在她的笔记本上签了个名。 男演员很高兴,把名字签得眉飞色舞。 “你很喜欢我演的戏?” “是我姨妈——我姨妈她很喜欢。” “噢,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男演员若有所思地说。 乔伊以前就听说这个男演员特别怕老,这回总算见识了,他和柳叶儿在某些方面倒还真有几分相像呢,乔伊想,要到他的签名,柳叶儿一定高兴。 签名还没来得及交给小姨,就闹瘟疫了。乔伊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快11点了,也不知小姨睡了没有。乔伊无意间撩开窗帘,她看到一个在二楼平台上有个对月独舞的女人,她身后的天幕上挂着一轮车轮那样大的黄月亮,女人穿着很薄的黑纱,对着月亮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动作。 电话铃响。是张晓光打来的。 “你见到宁浩了?” “见了。” “那你把咱们的事都跟他说了吗?” “没说出口。” “那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很烦。” 乔伊挂断电话,看到平台上的女人还在跳舞,月亮已经移动了地方,可穿黑纱曼舞的女人仍停留在老地方。 寂寞空城 街上变得空空荡荡,连出租车都很难找到,乔伊是从家门出来走了一段才碰到一辆出租车的。车子停了下来,拉开车门,里面冒出来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 “是上面要求我们都要消毒的。” 司机按下计价器,对坐在后排的乔伊解释道。 “最近坐车的人少了,生意不好做呢。”出租车司机唠唠叨叨地抱怨。乔伊没接他的话茬,而是把张晓光家住的小区地址告诉他。因为街上没人,车开得极快,汽车在四环路上就像一艘平稳的飞船,贴着地面匀速飞行,乔伊坐在里面,昨夜对月独舞的那个女人的画面仍在眼前不断出现。 “她太寂寞了吧?” 乔伊猜想柳叶儿之所以在露台上跳舞,而且穿得近乎于裸体,除了病态的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寂寞。她一直过着17岁女孩的生活,甚至在她的脑海里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变老,她生活在她的世界里,满脑子过时明星,她以为现在的明星还是小花里的陈冲,有时她还会冷不丁冒出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太寂寞了。”乔伊坐在张晓光家的沙发上,再次说起她的姨妈。 “你怎么老跟我说起你小姨妈?” “你没看见她,看见她你就会觉得她可怜了。我觉得一个女人要是像她那样活一辈子,真是太可怜了。” 张晓光端了两杯咖啡,一杯放在乔伊面前,一杯给自己。他说:“你怎么知道她可怜的?你知道她的感受吗?没准她觉得特别幸福呢,她在凉台上跳舞又怎么啦?没准儿人还健身呢。”张晓光说完之后,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走过来,坐在乔伊坐的那张沙发的扶手上,一只手搂住乔伊,腾出另一只手来举起遥控器关电视。 “哎,你别关,我还看新闻呢。” 死亡的人数还在增加,每天都有人新染上那种奇怪的病菌,播音员的声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说:“山西新增病例,内蒙古新增病例”乔伊盯着播音员的嘴唇出神,她想起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到处都要消毒,就连麦克风也要消毒,昨天她去电视台,得知许多节目都被取消了,包括她做的“乔伊秀”领导说那是一个飞沫传播的疾病,你和被采访者面对面坐着,你不怀疑人家有病,人家还怀疑你呢。 乔伊说:“那节目怎么办?” “怎么办?只好暂时停掉喽。”领导正在指挥工作人员给演播室消毒,顾不上理她。乔伊回到家呆着没事只好看电视,看来看去全是播报疑似病历的节目。这种节目给人一个误区,仿佛身边的人每天都在大批死去,电视无形中成为传播恐怖信息的罪魁祸首。 张晓光关掉一盏灯,一只手在乔伊身上轻轻抚摸着。他俩被笼罩在一种浅紫色的光线里,电视里那个“恐怖的嘴唇”还在诉说,她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就像要把那支消过毒的麦克风吃了。 他们被某种不祥的气氛包围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他们只有相互搂抱着,用对方的存在来确认自己此刻还活着。他们在播音员朗声播报“死亡人数”的声音里激烈地做ài,他们大声喊叫,希望能盖过死亡的声音。 电视里一遍遍播报死亡人数。 他们一次次达到高潮。 “死亡好像就在身边。” “乔伊,你在流血。” 乔伊说:“我快死了。张晓光,你弄死我了。” 乔伊的月经一向很准,没想到这个月提前来了。按她自己的话说,可能是折腾得太厉害了。两个人好像疯了似的,用身体的摩擦来抵抗恐惧,抵抗身体的消失。 ——哎,你说死到底是什么呀? ——死就是消失不见了。 ——我们都会消失吗? ——那是。 ——我们会被传染上那种可怕的病吗? ——那倒不一定。 ——听说小夏回北京之后就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吧。赵楷已经被她折磨得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人家原本好好的,遇到小夏这么一个人,疯疯癫癫,风一阵雨一阵的,谁受得了啊。幸亏我们乔伊不是这样的人,乔伊你知道你有多可爱吗? ——嗨,现在这种非常时期还谈什么可爱不可爱,人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乔伊进家门的时候,家里人告诉她有人在等她,然后她就看见在客厅里愁眉苦脸坐着的赵楷。乔伊问赵楷出什么事了,赵楷说还能出什么事呀,还不是因为小夏。 乔伊叫保姆小胡去泡茶。又问小胡姥姥、姥爷到什么地方去了。小胡说,姥爷他们散步去了。乔伊说,茶泡得浓一点,渴死我了。小胡答应一声下去了。 赵楷依旧愁眉苦脸,天塌下来一般。 乔伊说:“哎,我说至于吗你?小夏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她吗,光在云南她就失踪好几次了,到最后还不都是好好的,你放心好了,肯定没事。” 赵楷说:“我也知道她没事,可我就是无论如何要找到她,假如找不到小夏,我的生活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我感觉小夏是我人生的一个点,怎么跟你说呢——,生活是一个就是一个环节接一个环节,如果少了其中一个环节,生活就很难继续下去,不知道这样说你听明白没有。” 小胡端着一个托盘慢慢走进客厅,乔伊隐约觉得爸爸和妈妈正在暗中观察她和她的朋友。 小胡把泡好的热茶放到茶几上。 乔伊对赵楷说:“赵楷,喝点茶吧,我们家有很多好茶叶。” 赵楷好像没听见似的,沉浸在自我的情绪当中。他说:“其实,也说不上有多爱她,我真正喜欢接近的女孩,是那个在驾校认识的女孩蔡宣宣——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小夏并不是我欣赏的类型,她太古怪了,一点都不可爱,但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就越想见到她,那种念头强烈之极,好像魔鬼附身一般,以至于把自己弄得一团糟,我就是想要见到她。” “见到她又怎样?”乔伊说“她还不是随心所欲,她想在你的生活中出现或者消失,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这时候,电视里出现了一首很久没有听到的歌,徐美静的城里的月光,乔伊觉得很亲切。 “世间万千的变幻,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哪怕不能朝夕相伴。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 歌声远去之后,两人又沉没了一阵子。家里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俩,以至于谈话没办法进行下去,他俩只好出去散步。 外面已经亮起了街灯,街上人很少,很久才能看到一辆自行车,汽车灰头土脸的,仿佛也戴上了口罩,呼吸不畅的样子。乔伊和赵楷走得很慢,路边的树已长出茂盛叶子,在不知不觉之间,春天已经过去了,季节已进入初夏,但街道上缺少了人,没有了往日那种繁盛的景象。 街道的尽头,不时地能够听到“啪”的一声响。因为北京城里是禁放鞭炮的,但一些人听说放炮可以赶走病魔,就躲在暗中偷偷地放上一炮。在瘟疫流行的寂静都市,这样“啪”的一声炸响更衬托了城市的寂寞,好一座寂寞空城。 “她会不会躲起来一个人写剧本?”走了很久,乔伊终于想起点什么,她对赵楷说,小夏一直梦想着拍一部大型历史题材的电影,关于草原,关于战争,总之她的设想非常宏大,她说她将亲自编写剧本,自编自导“要拍一部了不起的电影”这是小夏的原话。 他们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谈论小夏的时候,小夏正站在一幢老式公寓的窗口,嘴里叼着一支笔,像个真正的导演那样,思考她的剧本。马匹,刀戟,滚滚车轮,闪烁的雷电,种种画面使小夏激动得泪流满面。 第六章黑雨衣 结婚的事突如其来,甚至连乔伊本人都感到突然,和她谈了两年恋爱的是宁浩,而要和她结婚的却是张晓光。有时候,连乔伊自己都糊涂了,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她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时常边跑边想这个问题。 乔伊有夜晚锻炼的习惯,主持人都是“身材狂”对身材的要求近乎苛刻,都希望自己的脸越小越好,身体轻盈完美,因为电视屏幕上有“横向扩张感”在日常生活中挺正常的一张脸,到了电视屏幕上可能会变成“南瓜饼” 乔伊的身材属于比较娇小的那种类型,她适合梳短发,穿粉红色套装。冬天的时候,她穿一件驼黄色毛毛领的短大衣走在街上,下面是一双式样简单的黑皮靴,没有人相信她是一个主持人,因为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什么经历的简单可爱的小女孩。 她之所以身材娇小又充满活力,跟她热爱运动有关,她喜欢游泳和跑步,一星期游一次泳,跑步一般是在晚上十钟点左右,她认为那段时间空气最好,而且操场上散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光了,她可以穿上慢跑鞋和运动裤,好好跑上几圈,出一身透汗。“白色瘟疫”的风声已渐渐过去,电视里每天播报的死亡人数也越来越少,张晓光正儿八经地考虑起调动的事来,乔伊则在思考她的节目改版的问题。 乔伊秀在瘟疫之后很快就要恢复了,这个节目以前的采访对象主要是演艺界名人,乔伊想把节目再往前拓展一步,面对整个中国文化艺术界。 结婚的事就是在张晓光开车时突然提出来的,那天他俩去拜访一位领导,回来的路上张晓光显得雄心勃勃,他说事业上他是准备大干一场的,不过生活上首先得稳定下来,不如咱们结婚吧,结了婚就稳定了,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你说呢? 乔伊盯着车窗外跳动的霓虹,她没想到结婚的事来得这么快。她说让我考虑考虑。 这几天她总是在晚上锻炼的时候考虑这件事。她喜欢天黑,天黑使人沉静。她喜欢在四周种满梧桐树的大操场上跑得像一阵风,然后再慢慢地走几圈,运动的乐趣妙不可言。 这天,乔伊却感到有点不对劲儿,她每跑一圈都会碰见一个相同的人,那人穿着一件黑雨衣,雕塑般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不动。风雨球场的灯已全部关闭,远处有一盏瘦长的立灯,水银柱一样地立在那儿,散发出狭长的光。 黑雨衣站立的姿势很奇怪,像棵树样笔直,雨帽戴得极低,几乎遮住大半个脸,但是天上并没有半点雨滴落下来,不知他为什么要裹着这样一件又大又厚的黑雨衣。 乔伊在跑了五圈之后,脚步忽然慢下来,她想,那人该不是冲她来的吧? 在距离那人两三米的地方,她停住了。 黑雨衣忽然开口说话了。他说: “那个男的到底是谁?” “哪个男的呀?” “你别给我装糊涂了!” 黑雨衣走过来,一把攥住乔伊的手腕,乔伊被那人弄得生疼,这才认出那人的真面目——那人竟是宁浩。 他们站在那儿说话,一束阴冷的光从水银柱方向照射过来,乔伊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宁浩纠缠住她,不让她回家。 “你会后悔的。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宁浩说。 古色古香的阳光 午后的缠绵从饭桌上就开始了,他们坐在张晓光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家里,吃着饭店外卖送来的精致饭菜,喝一种独特的冰葡萄酒。张晓光说,冰葡萄酒比一般的葡萄酒要浓香许多倍,因为这种葡萄是要等到11月份冰冻季节来临之后,才采摘下来做酒的,因此十分珍贵。 张晓光又把乔伊比作“晚熟的葡萄”说她也是同样珍贵的。 他们坐在一张类似烟榻的小床上吃饭,小桌,小碗,有点像在玩“过家家”游戏,一男一女被安置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乔伊本来想把宁浩找她的事跟张晓光说说,可这样的小天地里,容不下第三个人,她只好什么也没说,就当那件事没发生过。 在夜晚跑步时遇到“黑雨衣”她后来一想,这事还是不说的好。张晓光是个极其自我的男人,既然决定了要跟他好,别的人最好就再也不要提起。 她说:“哎,你记得吗?我们在云南的时候,只要一做ài就听到隔壁有女人尖叫的声音。” 他喝了一口酒,放下玻璃酒杯,说:“那是小夏吧?” “可在别的地方也——” “不会吧?今天我们试试——” 就像是为了配合他们的谈话,隔壁突然传来女人尖叫的声音,声音平而直,啊—— 张晓光和乔伊愣了一下,然后,两人十分默契地笑了起来。 古色古香的阳光,照到他们烟榻式样的小床上,他们歪着靠着喝着酒,软垫的颜色有蓝色和黄色两种,它们放在烟榻上十分协调。他扳过她脸来,吻她的嘴唇,另一只手伸进她的领口,抚弄着凉凉的乳。 他说:“你这个地方为什么是凉的?” 她说:“是你的手热。” 他说:“我总是热的,你总是凉的。” 她喝酒。她说这情景使她想起一个日本电影来,有一对情侣,坐在一间日式的房间里喝酒,也是像这样的小桌,乔伊“啪啪”拍了两下面前的那只小桌,她说,这情景跟他们可真像啊。 “是啊?”他把她的上衣脱下来,看着她漂亮的乳房,用身体把她压在底下,使劲吻她,说:“那后来怎么样了?” 乔伊说:“那男的嘴对嘴喂给女的毒酒,两人全死了。” 尖叫声突如其来,像是上一次的重复。乔伊问张晓光这到底怎么回事,张晓光停下急促的吻,他说楼下住着一对男女同居的大学生,他俩经常吵架,女的爱哭又爱尖叫,当然她尖叫的时候并不见得是不高兴。比如说现在 酒已经喝光了,他们都躺倒下来,阳光懒洋洋地涂满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皮肤涂成了金黄的颜色。“烂醉的阳光。”乔伊抚摸张晓光的后背,那里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了,手扶在上面光滑之极。 “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可能就是这片刻。”她说。 张晓光侧过脸来,半边脸枕在一只宝蓝色的软垫上,他的侧影看起来很好看,鼻子挺挺的,清瘦下巴尖尖地往前微翘,乔伊以前并不喜欢清瘦的男人,而张晓光却是个例外。 乔伊回家的时候,已接近吃晚饭的时间。他们在张晓光家的烟榻上整整缠绵了一下午,身体既满足又空洞,兴奋与疲倦混合在一起,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阳光已将它的金线在不知不觉中一根根抽走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下来,乔伊说:“我该走了。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啊。” 张晓光说:“结婚吧,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 乔伊穿上衣服离开的时候,看到张晓光正心满意足地偎着枕头睡去,就说:“你睡一会儿吧,别送我了。”她在寂静的楼道里等电梯,片刻,电梯上来了,门无声地打开,将她吞进去。她在电梯的金属门上看见自己的脸——一张心事重重的脸。 她站在公寓前面的空地上等出租车,心里想着如何跟家里人宣布她要结婚的事。她想,他们一定觉得太突然了,他们一定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乔伊微微仰着脸,望着天边凌乱的云朵,云朵的形状令人琢磨不定。那云就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实映照,那么快,那么多,那么乱。 和家里人一起喝汤 乔伊坐在出租车上,一路上都在想张晓光说的要尽快结婚的事。她觉得跟家里人似乎很难张开口,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从来都没说过她要成家。 下了出租车,她希望进门第一个能碰到妈妈。结婚的事她最想跟妈妈说,让妈妈再去告诉爸爸。结果乔伊一进门就碰到了保姆小胡,她正忙前忙后地在布置餐桌,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白瓷汤盆,看见乔伊进来,就很灿烂地冲她笑了一下。 乔伊问:“饭做好了?” 小胡说:“好了,好了,马上就开饭。” 乔伊想,也许这个时候跟妈妈说了比较合适吧。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又蹑手蹑脚地接近爸妈的房间,她看见爸妈的房间门半开着,爸爸坐着,妈妈站着,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半开着的门就像一幅剪裁合适的轴画,时光一下子倒退到十几年前,也是像这样一个黄昏时分,也是这样半开着的房门,爸妈也是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讨论她上重点中学的事。为报考哪所重点中学,爸爸和妈妈的意见有些分歧,两个人就这样谈了很久,也不开灯,似乎感觉不到天快黑了。 乔伊站在离那房门两三步远的地方,不再向前,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鼻子酸酸的,竟有些想哭。 全家里围坐在餐桌边吃饭,小胡刚才手里拿着的那个大大的白汤盆摆在饭桌中央,饭菜内容丰富,但最受欢迎的还是保姆煮的那盆汤。那种白萝卜牛肉汤的颜色真是清爽,白得好像牛乳一样,乔伊听到不时有人“咕噜咕噜”喝汤的声音,就也用勺盛到碗里,连喝了好几碗。 姥爷说:“北京市政府这场战役打得漂亮,瘟疫基本上已经控制住了。” 姥姥说:“这事可马虎不得,还得提高警惕,听说这病毒有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爸妈也参加了讨论,乔伊觉得自己一直插不上嘴。她心里有事,就越发地沉默不语,她在寻找机会,把要跟张晓光结婚的事摆到桌面上来。但她一直没有机会,全家人都在谈论“白色瘟疫”的事,如果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结婚,别人肯定以为她疯了。 柳叶儿晚饭吃得极少,只喝了一碗汤,吃了薄薄一片面包,就上楼去了。她黑色的带暗花纹的长裙,给乔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在全家一片热烈的喝汤声中无声地离开的,她的长裙轻轻擦着地面,走得楚楚可怜。 乔伊坐在那里,看着柳叶儿的背影一寸一寸变短,然后整个儿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她能理解小姨妈心里是多么的落寞,她希望永远引人注目,希望引起家里人时时刻刻的关注,但在她得病后的漫长岁月里,家里人把精力和耐心差不多已经用光了,剩下的只有近乎麻木的眼睛,把病态当成常态,她的病很难再引起家人的注意。在这个家里,在柳叶儿眼里能称得上“知己”的,大概只有乔伊一个人。 ——你要走了? ——我要到哪儿去? ——你要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柳叶儿正在她自己屋里安灯泡,乔伊吃过晚饭从她门口经过,被她叫住了。“进来!有话跟你说。”于是,她就说了上面那番话。她站的位置很高,正把手中的灯泡拧得忽明忽暗,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密室,隐藏着无数秘密,而“乔伊要结婚”就是这众多秘密中的一个。 乔伊憋了一晚上没说出口的话,倒让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随随便便说出来。 这世界越来越怪了。 焦虑的赵楷 “我还是找不到小夏,急得我没办法。” 赵楷出现在电视台演播室里,样子有些变了,他的头发黏哒哒、湿漉漉地贴在脑门儿上,眼镜上积着一块白斑似的油。他说“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反复说这句话,然后用食指顶一下眼镜,又说了句“我实在是没办法” 乔伊把赵楷从演播室里领出来,走廊里空寂无声,地面上反射着青白的光亮,乔伊感觉他俩就像站在一块光滑的冰上,上面没有天,下面也没有地。 ——她说她不会再理你,真的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变化这么快?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 ——这样啊? 冰面上出现了嗡嗡的回声,他们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效果,他们说话的语速比较快,都有些沉不住气似的,乔伊想她的前男友宁浩会不会也像赵楷这样,在这座城市里疯了似的满世界找她。 乔伊犹豫了一下,从小包里掏出一个黑封皮的活页本“刷刷”写了几笔,她说:“喏,给你,我也不怕得罪小夏了,这是她的地址,她现在躲起来在写一个电影剧本。” “她不是电视导演吗?怎么又改电影了?” “小夏的个性你还不知道,她一直很向往草原,梦想着能拍一部历史大戏。” 赵楷说:“她这种性格真令人担心,想到什么是什么,一会儿天,一会儿地的,跟都跟不上。”他拿了那张纸,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 赵楷走在路上,时间大约是上午10点左右,阳光暧昧,天空的颜色有点灰。他走在闹市区的步行街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到哪儿才能打到一辆出租车。他一直往前走,盲目地没有目标地往前走,好像只要走得快一点就能找得到小夏似的。 他忽然感到饿了,这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妻子跟他呕气,说他从云南回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是什么人把你的魂儿勾去了。”妻子阴阳怪气地说。 一早起来他跟妻子说要去驾校练车,下楼打了一辆车,突然改变主意了,让司机开到电视台去。他一心想要见到乔伊,从她那里打探到小夏的地址。得到小夏的地址之后,他忽然感到饿了,就近拐进一家装饰得红红绿绿的小吃店,叫了一碗馄饨和一屉小笼包,手里拿了一根还未掰开的木筷,愣愣地坐在那里等着。 他对自己说,我这又是干什么呢,放着好好的班不上,跑到这里来吃馄钝,该不是神经错乱了吧。赵楷以前是严谨有规律的男人,从不轻易移动自己的生活坐标,但自从遇到了小夏,一切都被打乱了。 馄饨和小笼包被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吃早饭,所以厨师做得很快。馄饨做得十分饱满,馅大,皮儿薄。精巧的馄饨皮儿在阳光下如透明的水袖,在淡褐色的汤里轻飘飘地舞动着。赵楷竟有些舍不得吃了。 小笼包一口一个,赵楷很快就吃饱了。吃饱了饭,生活又有了新目标,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镜子里有什么 赵楷走了之后,乔伊坐在化妆镜前一阵阵走神儿。 化妆师还没有来,被采访的嘉宾也没有来。今天是节目改版的第一天,乔伊的节目由乔伊秀正式改名为乔伊的约会,今天的节目对乔伊来说很关键。乔伊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脑里面一片空白。 化妆师拎着化妆箱走进来,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工作。乔伊把脸交给她,把心思留给自己。她的思路在古怪的路径上跳来跳去,一会儿是赵楷跟小夏,一会儿是小夏和她的电影,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就快要结婚这件仿佛并不真的是真事上去。 有那么一刹那,她被自己的错觉吓了一跳。 她从镜子里看到另一番景象。 盛大的婚礼场面,香槟酒,漂亮的婚纱,衣着光鲜的来宾,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黑色轿车,音乐,掌声,隆重的仪式,麦克风发出嗡嗡的响声,人被那种声音挤压着,发出变调的声音。 化妆镜里出现柳叶儿的脸,她默不做声地站在乔伊和化妆师的身后,凌乱的头发仿佛刚被雨水淋过,显得湿漉漉的。 乔伊回头看时,却是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年龄和柳叶儿相仿,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她曾在内蒙古插过队,1977年恢复高考,她顺利地考上大学,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她写过大量的描写知青生活的小说,笔名叶峥嵘。 面对叶峥嵘的时候,乔伊不知为什么,总是想起自己的姨妈柳叶儿。 乔伊忍不住谈起姨妈的故事。 叶峥嵘坐在对面,听得很认真。 就在乔伊采访作家叶峥嵘的同时,赵楷正从那家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小吃店出来,他精神振奋了许多,大步流星地走到道路的出口处,伸出大长胳膊拦住一辆车。 出租车在道路上转了几个圈,才找到纸上写的那座旧红砖楼。赵楷走在浓阴遮盖的砖路上,心情十分复杂。他害怕遭到拒绝。 他果然遭到了拒绝。 ——你怎么来了? ——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你走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都是她一个人在说。 门只留了很小的一条细缝,她把这硬邦邦的三句话扔出来,就把门关上了。 小夏回到桌边,继续写她的剧本。剧本将她带到辽阔的大草原,那里水土肥美,青草茂盛无边,在平和中又孕育着危机,部落与部落之间的战争时有发生,身披铠甲的翩翩少年,就在赵楷来按门铃的前一秒钟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弯弓,射雕,飞马。蓝天下宝剑的寒光一闪” 小夏看见屏幕上出现这样的字样。暗中如有神助,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击打着,眼前出现了宝剑划过后的寒光。她的精神全部集中到剧本写作上,感觉不出时间的飘移。到了下午4点,小夏听到外面响起打雷的声音,就站起身到跑到窗边去关窗户。 这时候,她看见有人直挺挺地站在楼下淋雨。从楼上窗口往下看,楼前那片空地上的红砖被雨水淋得油光水滑,那人站在那片红砖地上,就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夏转身拿一把伞冲下楼去。 她站在楼门口,冲他喊:“赵楷,你疯了啊!”赵楷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看样子他已经站了好几个钟头了。 他们回到房间,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小夏,然后一把抓住了她“我可找到你了!”抓得小夏胳膊上的肉生疼,他一点也没有感觉。 小夏说:“我不是躲你,我是真的有工作要做。” “我不会影响你的工作。”赵楷说“我怎么会影响你工作呢。” 小夏回到电脑桌边,试图再次进入剧本中的意境,那“寒光一闪的宝剑”、“身披铠甲的少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草原的意象被一场雨浇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站在身后的那个湿漉漉男人。 浴室里雾气弥漫,她看见从雾气中走出来的人,正是那个身披铠甲的翩翩少年。 满天星星。她平躺在大地中央。 铠甲少年朝她缓缓走过来。 她看见从雾气中走出来的人,在瞬间与铠甲少年合二为一,他们原本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们在星光中变身为一个人,那就是小夏情人。 男人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进入小夏的身体,小夏没有闻到远古的气息,而是闻到一股飘柔洗发水清爽的香气。在这种香气里她逐渐回到现实中来,她的身体与现实中的男人粘连在一起,互为对方的一部分。因为许久没有触碰男人的身体,小夏变得异常亢奋,她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男人觉得很刺激。 男人说:“好像又回到了云南。” 女人尖叫的声音平直滑行,如果在草原上,可能能传得很远。 节目仍在继续 知青作家叶峥嵘胸口仿佛安着一条拉链,一旦坐到镜头前,她就把胸前的拉链“哗啦”一拉,把肚子里的苦水哗哗往外倒。 乔伊有些后悔乔伊的约会第一期就请了这么一位“诉苦型”的作家,她的故事是那么苦涩,那么过时,与现代生活毫不沾边,其实乔伊节目改版的真正原因是想压过另一节目主持人雪蒂,雪蒂是乔伊明争暗斗的竞争对手,雪蒂主持的节目夜访名人的收视率大有超过乔伊秀的趋势,特别是在“白色瘟疫”之后,雪蒂的节目突飞猛进,逼得乔伊不得不改版,想些能吸引观众的新花样出来。 于是,她就做了“怀旧”这一块。但效果并不理想,叶峥嵘型的作家,实在让她感到兴味寡然,她的那些与麦秸草垛有关的回忆,实在不能引起乔伊的共鸣。她只有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叶峥嵘,灵魂出窍似的,思绪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祝你节目改版成功!” 乔伊从雪蒂祝贺的声音里,听出别有用心的嘲笑。那是中午的时候,她们在电视台的化妆间里相遇,两人虽是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雪蒂是那种妖艳的、颇有几分风尘味道的女子,她身穿锦缎旗袍,细跟凉鞋,脸上永远擦着粉。她的头发永远不怕麻烦地拢在一边,这样好方便她斜着眼睛看人。 “哟,乔伊,我听说你快要结婚啦?” 有一天,她碰到乔伊,阴阳怪气地问。 乔伊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关于结婚的事,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雪蒂却摆出一副很有谈兴的姿势,双手抱在胸前,手里擎着一支烟,嘴里不断向外吐着烟圈。她说,女人嘛,特别是女艺人,结了婚就完蛋了。乔伊我还是劝你不要忙着结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那一张破纸? 雪蒂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结婚?人家离还来不及呢,你可倒好,愣拿绳索往自己脖子上套。 雪蒂说,想睡觉跟谁睡不行啊,干吗非结婚?跟我睡过的男人,哪个我也没觉得非嫁他不可。男人嘛,不能跟他们太认真的。 雪蒂说了这番话,说得高兴,说得尽兴,说完了,就把烟蒂扔到地上,用细跟鞋能挨着地的前半部分踏在上面“吱”地用力一碾,然后摇摆着腰肢,进大楼录节目去了。剩下乔伊一个人站在楼前的空地上发呆。 也许真的不该结婚? 关于结婚的事,乔伊又犹豫起来。 第七章一路狂奔 结婚的日子定在9月6日星期六,阴历初十,中国人结婚最讲究双数,日子是小姨妈柳叶儿定的,她的身体这一阵子不错,一听说乔伊要结婚,就热心张罗,母亲暗地里说她“就像是张罗自己的婚事似的” 但是,乔伊的婚礼柳叶儿却没能出席,她莫名其妙地又病了。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那天,柳叶儿非要陪快要当新娘子的乔伊上街买东西。乔伊的母亲本来也要跟着一起去的,但临出门她接了一个电话,被一点事情拖住了,结果上街的只有两个人。 她们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车是红色的。姨妈说从现在起,你一出门就要坐红车,红色好吉利的。 乔伊笑笑,心想,真到婚礼那天,张晓光租的可是一辆白色的林肯轿车。但她心里想什么,并没有跟姨妈说,她俩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上,乔伊穿了件v领紫色上衣,领子上缀着亮闪闪的水钻,就像白夜里的星星,在车厢里一闪一闪。柳叶儿穿着她喜欢的式样别致的黑绸衣,绸衣的袖子是到肘弯处的荷叶袖,这种式样是今年最时兴的。 司机显然把她们当成了一对母女,夸她们漂亮,并问她们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她们同时说出一家商厦的名字,然后相视一笑。 出租车开动起来。张晓光的电话就在这时追了过来,问她们现在在哪儿,要不要他过来陪她们一起买东西。姨妈在一旁小声说:“乔伊,你这个新郎官还不错嘛。” 乔伊说:“他装的,其实他巴不得不要过来呢——男人最怕逛商场。” “这我就不了解了,我又没结过婚。” 如果光听声音不看她的脸,还以为说话的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呢。乔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在某一瞬间,柳叶儿会突然幻化成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神态都被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孩子控制了,那种情况即使在白天也让人感到很可怕。 乔伊不敢扭过脸来去看姨妈的脸,她听到车里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说:“爸爸最坏了,不给我买新铅笔盒,那种带吸铁石的铅笔盒我们班好几个女生都有,颜色有粉的啦,蓝的啦,上面还有一层泡沫塑料,可漂亮了。后来我去了好远的地方,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想不起来了” “姨妈,商场到了,咱们下车吧。” 乔伊隔着铁栏杆付给出租司机二十块钱,然后催着姨妈快点下车。柳叶儿突然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一下子变了个人,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姨妈。 她们走进商厦大门,这是一座巨大的像迷宫一样的多层商厦,她们在迷宫里走来走去,看衣服,看茶具,看台灯,看窗帘,她们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对漫无目的地逛商场有着浓厚兴趣。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她们买了一些东西,大包小包提在手里,正往外走的时候,迎面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身穿一身茶色的衣裤,戴一副茶色太阳镜。 女人迎面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她的步态就像被慢镜头放出来一般,又飘又慢,走了很久才走来乔伊她们跟前。 女人站住,摘下墨镜,说了声“乔伊,你好” 乔伊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柳叶儿的反常举动已经开始了。她先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的脸,盯了2秒钟之后,她的脸开始一点点变白,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 ——姨,你怎么啦? ——姨,你没事吧? ——要不要 没等乔伊把话说完,柳叶儿手中的两个纸袋已“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突然间以最快速度逃开去,事先没有一点预兆,简直可以说是拔腿就跑。 乔伊丢下那穿茶色衣裤的女子,一路狂奔追了出去。 柳叶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的速度极快,她也不知撞见了什么鬼,从一见到那个迎面走过来的女子起,她就犯病了。 她奔跑如飞。 她一连闯过三个红灯,准确地说,她处于疯癫状态,但整个交通系统仿佛也受了某种暗示,每当她走过交通道口,红灯立刻灭掉,好让这个疯狂的女人走过去,而把在后面一路追她的人卡住。 乔伊万分焦急地站在红绿灯后面,眼睁睁地看着来往的车辆渐渐把柳叶儿的背影淹没了。她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她用哭腔告诉家里人“姨妈不见了” 柳叶儿在晚上9点被好心人送回来,她的脸上有一些伤,又渴又饿,身上的衣服弄得比较脏。她坐在客厅的那把椅子上,人很安静,没人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全家人只是隐隐感觉到,乔伊的婚礼恐怕得推迟了。 婚期推迟的事,乔伊想跟张晓光当面商量一下,她心里很乱,因为两人在电话里争了几句,让乔伊感觉委屈。 “结婚的事可能得往后推了,因为家里有人生病了。” 张晓光却说:“我一天也等不了了,必须马上结婚。” “可家里乱七八糟的,选择这个时机结婚恐怕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是咱俩结婚又不是他们结婚,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喂,你是不是找借口啊?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天阴下来,乔伊出门的时候没带伞,坐在车里,心里很担心会下雨。她原本是打车去张晓光那里的,跟他商量结婚的事,后来她接了一个手机电话,完全改变了行走路线,去了一家叫“老知青”的茶馆。 电话是上次被乔伊采访过的知青作家叶峥嵘打来的。 她说:“喂,乔伊,我是叶峥嵘,昨天我们在商场门口见过面。想起来了吧?” 乔伊这才想起,昨天导致柳叶儿突然犯病的那个穿茶色衣裤的女人,正是叶峥嵘。 出租车上一直在放迪克牛仔翻唱刘若英的一首歌很爱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很爱很爱你,只要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乔伊望着车窗外移动的街景,心想,要是宁浩听到这首歌就好了。 宁浩还不知道乔伊要结婚的事,婚礼的请柬名单上也没有他,怕他闹出什么乱子来。 车子在中途停了两次,司机也不知道“老知青茶馆”究竟在什么地方,只好走走停停,一路打听着。乔伊眼前再次出现昨天柳叶儿好像触电似的异常表情。她像兔子一样跑起来,说她跑可能不够准确,她是快步走夹杂着一阵小跑,身手之敏捷,动作之伶俐,远远超过了她的极限。 她到底为什么呢 城市窗口的剪影 就在乔伊打了一辆车,在城市里转来转去,四处寻找“老知青茶馆”的时候,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小夏正裸体站在呈倒v字形的窗帘前面,屋里的光线较暗,她的裸体就像一幅好看的剪影,她看上去是那样美丽,然而,她却在生气。 她对她的情人说,你要老这样来找我,我的写作计划就完不成了。她的情人说,完不成就完不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走过去,慢慢把窗帘的一端放下来,另一只手平伸过去,正好触碰到情人的乳房。 他把那只乳房握在手里,乳房里仿佛有咚咚的心跳。又像一只有机芯的钟表,他情不自禁用手指捻动钟表的核心,他看见乳房的主人用力向后仰去,就像某种高级的舞蹈,优美,流畅,舒展极了。 女人的一绺长发从肩膀上垂落下来,遮住半个乳房。情人用手拨动那绺长发,她攥住他的手,隔着一段距离接吻。小夏全身赤裸,只戴了一条从云南带回来的项链,当小夏扭动身体,项链会发出叮当的响声。 情人赞美那声响如音乐一般美妙。 情人的双手搂住小夏纤细的腰肢。 情人说:“小夏你腰真细。” 小夏有些骄傲地说:“比你那位细吧?” “她也还可以。” 听了他的话,小夏有些赌气,故意背过身去不理他。情人立刻知趣地补充道:“不过你这里要比她丰满许多。”他用手摸摸她的乳,又俯下身把头挨近她胸口,吸吮她的乳。 小夏觉得身体的电流被接通了,情人把她的身体弄得叮当作响,怎么也爱不够,他把她的身体分开又合拢,正过去又倒过来,他亲她咬她摸她,被他这么一弄,小夏倒觉得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在他没来之前,小夏满脑袋都是她的电影、她的剧本、她的草原,可随着赵楷的到来,她的那些梦想纷纷像秋天的落叶那样,一片接一片地坠落到地上。 小夏脑子里空空荡荡,爱欲像腾起的火焰,将她的整个下午吞食得干干净净。 天黑下来,城市里所有的灯火都亮起来,只有他们依旧躺在黑暗里,偷偷品尝着还未散去的爱欲的甜腥。窗帘的一半敞开着,赵楷借助外面照射进来的微光,欣赏小夏侧卧的人体。 小夏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长发从两边纷披下来,遮挡住她面庞的两侧,使她的脸看上去更加细长,一双如猫眼般的大眼睛在直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动人。 她侧卧的姿态就像一尊优美的女神。她的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下面,细腰很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道动人心魂的曲线。她把裸露的乳房紧靠在竖起的花纹靠垫上,似乎要把自己身上的美丽物件隐藏起来。 “想什么呢?”赵楷在黑暗中突然发问。 “没想什么。” “真的没想什么呀?” 小夏有些撒娇地说:“我还能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赵楷说:“不就是剧本嘛,等我走了之后,你接着写就是了。” “哪儿那么容易啊,人又不是机器,说开就开,说关就关。” 赵楷走过来,抱住她的身体,在她的敏感部位轻轻地摸着,说:“这儿就是你的开关,记住了吗?宝贝。”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倒又胡说起来了。”小夏拿过一个软垫来,盖在自己胸口上。赵楷的手跟过去,在那垫子底下摸着,他的手法总是那么让人满意,小夏被赵楷摸着的时候,整个人柔软得就像一个小面团,乖巧,温婉,与她平时的性格判若两人。 小夏依偎在情人怀里,半醒半睡地跟他说着话。 “听说乔伊和张晓光他们就快要结婚了,婚礼定在9月6号,你有没有收到请柬啊?” “收到了,我还说呢,他们两个动作可够快的。” 小夏说:“我看这个乔伊是昏了头了,都什么年代了,还结婚?结婚是什么,结婚就是把爱情冷冻起来。无论多么好的一对情侣,只要一结婚就全完了。” “你也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嘛,现实生活中白头到老的男女不是有的是嘛。” “那是爱情吗?有几对夫妻还会像现在咱俩这样,赤身裸体的聊天?他们会吗?他们当然不会,他们甚至连做ài都懒得做了呢,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彼此看着都讨厌。” “你也太偏激了吧,”赵楷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并且将她更加抱紧一些,说道:“你又没结过婚,你怎么知道呢?” “那就走着瞧吧。” 她把脸紧贴在情人的胸口,睡姿甜美。 赵楷一直没有睡,他注视着怀中的女人,感受到一点点凄美的爱情。他想,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喜欢上在驾校认识的那个女孩子呢,没想到却喜欢上了另一个。怀中这个女子实在是个精灵,你永远无法知道她下一秒钟想要干什么,她是疯狂的、充满激情的、出人意料的,她永远充满创造欲和破坏欲,她要么干出一番事业来,要么把她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内,统统击得粉碎。 “难得这小女人能这么安静。”赵楷想“除了睡着了,她哪有一分一秒安静过?头都叫她吵大了,可我就是喜欢她,没办法啊。”这样想着,就把她搂得更紧一些,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感受她一起一伏的呼吸。 老知青茶馆 黄昏时分“老知青茶馆”破旧房屋才在乔伊的视线里出现。出租车沿着三环路兜了大半个圈子,好容易才找到那里。那儿的气氛好奇怪,旧墙,墙上到处挂着塑料玉米和假辣椒,那种“假乡土”的氛围令乔伊感到很不舒服,心想这个叶峥嵘也真够“峥嵘”的。 蓝底印花门帘一挑,乔伊看见叶峥嵘正盘腿坐在一张土炕上,用一只粗瓷大碗在那里喝可乐,这种不伦不类的搭配让乔伊感到恼火,但她没说什么,在叶峥嵘对面坐下来。 “你喝什么,茶还是可乐?要不就喝可乐吧,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是喜欢喝可乐的,所以我就点了可乐,我也陪你喝可乐,坐在这样的屋子里喝可乐,还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呢。” 没容乔伊开口,叶峥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还穿着昨天那身咖啡色的衣服,太阳镜丢在一边,乔伊心想,说不定就是这身衣服的颜色导致小姨妈发疯的呢。 叶峥嵘望着乔伊,忽然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小姨妈的病,是不是因为我这身衣服引起的。” “叶老师,我没那么想。”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如果换了我,说不定我也会那么想。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谈谈往事,一些真实的、已经被时间掩埋的故事。” “我和你小姨妈,其实是认得的。”叶峥嵘说“30年前,我们一起到内蒙插队,我、柳叶儿,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男生,他的名字叫谢海军,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一起坐火车离开北京的,是的,我们一起走的。” 讲到这儿,叶峥嵘停住了,她大声招呼服务生来给她们泡茶,又埋怨道:“这可乐甜腻腻的,难喝死了!” 泡茶的人来了,很大的一只茶壶,高高方方,上面印着紫色的花。叶峥嵘说:“看见这种茶壶真亲切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抿了一口茶,继续讲述30年前的往事。 “谢海军是一个长得相当英俊的小伙子,他高高的个子,中学时是校队的篮球运动员,并且还会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浪漫风趣,自然很招女孩子喜欢。” “在去内蒙的火车上,我们三个人一路上聊得很投机,我到现在都记得柳叶儿当时的眼神儿,她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海军,谢海军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柳叶儿的目光,回想起来,当时可能就是在去内蒙的火车上,柳叶儿就爱上谢海军了。 “我们在一个叫成吉思汗镇的火车小站下车,然后继续往乡下走,谢海军一路上都背着他的手风琴,人走到哪儿,琴背到哪儿。有一段路,我们三个一起坐马车,那黑色琴盒硬硬地硌着我的肩膀,但我并不想把我的肩膀挪开,紧挨着他,心中似乎就有某种力量,毕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心中不可能没有恐惧。 “我们在半路上停下来休息,谢海军就倚着马车拉手风琴给我们听。那时候,天真蓝、云真白啊,草原就像童话一样美。柳叶儿是一个爱幻想的人,她始终沉浸在幻觉世界里,她幻想自己正在恋爱,而她的白马王子正是谢海军。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柳叶儿在内蒙呆了不到半年就返城了。有人说她是为了回到城里而故意装疯的,还有的说是因为谢海军对柳叶儿的态度突变,她承受不了那样大的打击,精神崩溃了。我知道你姨妈一直恨我,三十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恨我,所以那天在商场门口,她见到我,突然就——”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想了想,接着说:“突然就失常了。” 乔伊喝了一口茶,她没想到人的命运会如此不同,柳叶儿和叶峥嵘,当年她俩一起去插队,前者在家里呆了一辈子,一事无成,而后者却成为一个名作家,到处上电视,讲演,获得荣誉无数。在那遥远的成吉思汗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三角恋”还是像叶峥嵘所描述的那样,只是有人沉浸在梦幻世界里,误以为白马王子爱上自己,一旦从梦中醒来,就无法接受事实真相。 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 天安门 电影院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乔伊不明白张晓光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他一向喜欢看美国枪战片,就以为别人也喜欢。不过乔伊没说什么,跟着他就来了。 近来两个人见面比较少,一来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忙得连见个面的时间都没有。二来也是因为乔伊家里有病人,不适离家多走动。婚期已经定了,虽然乔伊在电话里跟张晓光说希望能把时间往后挪,但张晓光不同意,婚礼就还定下个月初,也就是9月6日。 他俩挑了电影院中间的一排座位坐下。 乔伊想,这可能是他俩结婚前最后一次一起看电影了。以后再出门,身份就不一样了,再不是男朋友女朋友,而是夫妻了。她无法想象婚后的生活是怎样的,她在电话里跟小夏聊起这个话题,小夏给她泼了不少冷水,小夏是坚决不主张结婚的,她说: “哎呀,不是我泼你冷水,你不想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那一张纸?结婚以后你们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卿卿我我的了,我敢保证你俩之间的温度迅速下降,你们各忙各的,谁也不在意对方的存在。你们都觉得是对方变了,都觉得自己委屈。婚姻是有毒的,它将把好好的一对情侣变成仇人,不变成仇人,也变成路人,反正就这么回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乔伊坐在电影院里,想到小夏的话,她觉得未来的婚姻很渺茫,就像是电影开场前投到银幕上的一缕虚白的光。电影还没开始,影院的工作人员正在试光,银幕上什么也没有,不知故事将怎样展开。 乔伊在枪声大作的电影院里睡着了,脑袋枕在张晓光的肩膀上,睡得很踏实。 她梦见一条通向远方的路,有个女人手里提着箱子,走在那条路上。女人戴了一顶式样古怪的白色帽子,穿了件黑色风雨衣,行色匆匆,可以看见她衣服上的花纹,却无法看清她的脸; 她看见小夏笔下古战场,宿营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草地上驻扎着千军万马。月亮升起来,一些马匹朝着月亮的方向奔跑而去,就像被月亮的光芒吸进去,那些马匹从此不见了; 身穿白色铠甲的少年,手提一把长剑,走在黑风衣女人走过的那条路上; 女人变成了虚影,镶嵌在铠甲少年身后。他们的身影在那条路上变得越来越小,在路的拐弯处不见了。 她听见小姨妈在叫她:“乔伊,乔伊!” 终于醒过来。原来是身边的张晓光在叫她。电影已经演完了,周围的座位全是空的。刚才那些梦的片刻还清楚地停留在脑海里,不知它们意味着什么。 “这么棒的电影,你居然能睡着,真有你的!”张晓光笑盈盈的眼睛正对着乔伊。 “梦见什么了?” “梦见小夏的电影。” “哦?她剧本还没写好呢,你倒在梦里给她拍出来了。” “你不相信?” 张晓光说:“我只相信现实中的电影,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下星期结婚?” “是啊,想和你一辈子。” 他搂住她,两人坐在深红色的剧场里,灯光柔和,剧场里所有的人都已撤离,仿佛只为了把偌大的空间留给他俩。他用手扳住她的下巴,开始亲吻她,嘴唇,除了嘴唇还是嘴唇。她也回应他,两人的舌尖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这时候,看下一场电影的人,已经走进前厅,很快地,他们就将如潮水般地涌进来,看到乔伊和张晓光戏剧化的一幕。 电影散场后,张晓光开车送乔伊回家。夜晚的北京,有一种玻璃迷宫般的美丽,天空的颜色特别深,开车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灯影人影快速向后闪去,恍若梦中。 汽车驶过天安门广场,夜晚的天安门显得更加庄严凝重,夜幕深沉,天安门在深蓝色的夜幕下,犹如梦境中的宫殿,一颗颗珍珠镶嵌在飞檐之上,像夜空里欲飞的鸟。金水桥在夜晚静若处子,桥上无人,与白天的喧哗形成鲜明对比,夜晚的天安门就像另一个地方。 张晓光一边开车一边问乔伊:“赵楷找着小夏了没有?” 乔伊看着空旷无人的广场,说:“还说呢,赵楷这家伙跑到电视台来找我,非逼着我说出小夏搬家后的地址不可。” “你告诉他了?” “不告诉不行啊。小夏肯定骂死我了。” “不会的,没准他们两个现在正——哎,现在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去找他们,来个四人狂欢怎么样?” 乔伊说:“行啊,小夏搬家之后,我还没去过她那儿呢。” 两人说得正热闹,前面好像堵车了。警察正站在前面疏导交通,要让长安街上行驶的车辆让出一条车道来,张晓光说可能是有外国首脑来访。他说昨天他在网上看到六国会谈的新闻,没准外国那些头头脑脑的今晚上就已经到北京了吧。 汽车需要从原来的车道硬挤进另一条车道,这就使得原本拥堵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不堪。这也是考验每个开车人车技的时候,因为谁也不肯后退半步,要插进去实在是很困难。 好在张晓光车技不错,那段拥堵路段很快过去了,道路变得顺畅起来,张晓光说:“乔伊,快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四方首脑会谈在今晚举行。” “小夏没开手机。” “那咱们就只好突然袭击了。” 张晓光一踩油门,车子加速前进。像是配合着汽车的速度,车内音响里响起一个美国歌手高亢漂亮的嗓音。 第八章酒红的夜晚 乔伊让张晓光把车开慢点,她想在路边的商店买两瓶红酒带到小夏那儿去喝,张晓光说我开车,不能喝酒的。乔伊说,谁让你喝了?你不喝我们喝呀。很快地,他们就看见前面有一家还亮着灯的超市。 停车的时候,车内音响里正传来“女声版”的那些花儿,乔伊记得这是一首朴树的歌,她还头一次听到女声唱这首歌。 她对张晓光说:“听完吧,听完再去买。” “听完超市就关门了。这样吧,你在这儿坐着,我去买。”他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就下车去买东西。乔伊坐在车里等他,很安静地听歌。 “她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落走散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啦啦想她啦啦它还在开吗她们已被风吹落走散在天涯” 在夜晚听到这首歌,乔伊心里有种安静的甜蜜。她以前很少有这种甜蜜感,即使在乔伊秀一炮走红,事业上有了很大成功的时候,她也没什么感觉。那么,是因为结婚这件事使她有了改变吗?她自己问自己。 乔伊采访过不少名人,他们对婚姻的看法各异,有的人主张婚姻应该门当户对,他们说,古人上千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是有道理的。有的人却视“门当户对”为狗屎,认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乔伊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但她现在心里很平静,心里有许多飘浮不定的东西正在慢慢沉淀下来。 张晓光拎着两瓶红酒出现在超市门口,超市的铁门在他身后徐徐落下。那情形就像电影里看到的一幕,光影渐渐变弱,四周的夜变得更加沉静。男人慢慢朝他走过来,看起来也像在拍电影。他走到车窗旁边,敲敲车窗道: “喂,小姐,要不要红酒?” “多少钱一瓶?”乔伊忍住笑,跟他演戏。 “我可以陪你喝吗?” “这个嘛上车吧。”乔伊脑袋向一边偏了偏,演得跟真的似的。 乔伊没想到这个晚上他们跟演戏纠缠上了。他们怀里揣着酒,开着车,一路听着詹妮佛洛佩兹很过瘾的歌,去往小夏的新住处。他们如黑夜里灵巧的猫一般,很快找到了地方,并且狂按门铃,按了一阵子之后,才听到房间里乐声大作,似乎还伴随着鼓声,半夜三更的,这两个家伙一定是疯了。 门铃还在响。 也不知他们听见了没。 然后,有个头发编成小辫的“蒙古族”姑娘跑来开门,乔伊和张晓光以为敲错门了,正欲开口说话“蒙古族”姑娘却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怎么,不认识我了?” “小夏?”乔伊认出了小夏,也笑了起来:“你这家伙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呢!” “演戏啊,”小夏说“我和赵楷正在试演我的电影剧本。” “是片断。”赵楷从小夏身后伸出头来。 乔伊发现赵楷现在就像变了个人,过去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现在倒完全反过来了,只见他身上套着一件银白色的羽绒背心,大概是角色需要吧,大热的天,他到肯穿这样的衣服。 赵楷说:“你们来得正好,小夏疯得太厉害,我正受不了她呢。”赵楷脱掉背心,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夏在一旁惊呼:“你们还带来了酒,太好啦!” 四个人热热闹闹地进屋,在沙发上坐下,赵楷递给张晓光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张晓光说:“你老兄现在是性格大变呀!” 赵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痛快。”赵楷认为他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痛快过,在小夏这里,他找来了自我,找到了以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我的电影将是一部史诗片。”那边传来小夏的声音。在这里,一切都变得那样亢奋和不真实,人的影响力竟然那样大,能把赵楷这样老成持重的人彻底改变了。他大谈小夏的史诗电影,说故事写得很感人,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他讲草原上的晚霞是如何美丽,讲千军万马飞驰的景象是如何壮观,讲少年飞马扬鞭,脖子上流淌着热汗,想着他心爱的女人,心中热血沸腾。 小夏开启酒瓶,用高腿杯给每个人倒上一杯红酒,他们四个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雨来了。话题更多地谈及小夏关于内蒙草原的那部电影,她正处于创作的狂癫状态,别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张晓光和乔伊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小夏这种状态不对了,她的弦早晚会绷断的。”乔伊还想说句什么,可她实在太困了,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婚礼 9月6日那天,仿佛全北京的人都在结婚,花车与花车在街头相遇,乔伊坐在接新娘的花车里,看到一个又一个与自己扮相相似的新娘,她感到疑惑,仿佛今天不是自己的婚礼,而是一次什么演习。 她只希望搞一场小规模的婚礼,有爸爸、妈妈、姥姥、姥爷参加就好。张晓光那边没什么亲戚,因为他家不在北京,只有一个舅舅作为代表,过来喝了一杯喜酒。 乔伊最担心的,是宁浩会在婚礼上出现,婚礼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他宁浩打电话来约她,说无论如何要在结婚前见上一面。乔伊没答应他,乔伊不想在结婚前再节外生枝,她希望顺顺利利地结了婚,然后生活安定下来,专心致志地搞事业。她喜欢做电视这一行,因为新鲜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不像干别的那么单调。 “乔伊,你不会那么狠心吧?”宁浩在电话里声音变得有点无赖,乔伊从没听过他这种声音,心里隐隐地有些恐惧。心想,他这是怎么啦?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还在电话里,继续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见一面又不会出什么事,你怕什么,在你熟悉的‘独创舞步’酒吧怎么样?你总不至于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吧?” 他把话说得疙里疙瘩的,让人听着很不舒服。乔伊也只好答应跟他见面。那天晚上在“独创舞步”酒吧,乔伊发现宁浩就像变了个人,他变得很不理智,说了许多疯狂的话,他说乔伊我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能取消那场荒唐婚礼。 “乔伊,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我希望你还能回心转意,现在还来得及。不然,我会到婚礼上把你抢过来。” 婚礼已经开始了,乔伊看见爸爸、妈妈、姥姥、姥爷的笑脸,他们多高兴啊,乔伊心想,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千万不能让他们失望啊。她看到司仪笑盈盈地走上台去,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全场寂静无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5秒钟之后,乔伊的听觉系统又重新恢复了。 原来,是麦克风出了毛病。 原来,不是有人来抢新娘。 乔伊对自己说,我真是太紧张了。宁浩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他总不至于真的跑到这儿来闹事吧。 司仪甜蜜蜜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今天,张晓光先生和乔伊小姐结为夫妻——”掌声很快淹没了她的声音,乔伊的耳朵再一次出问题,她听到掌声后面,依然有个声音在小声对她说:“乔伊,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我希望你还能回心转意,现在还来得及。” 会场上的灯光突然变暗,乔伊心里说“不好,要出事了”然后耳边响起了一阵欢快的音乐,这时候“面具人”出场,他戴着一个颇为滑稽黑白面具,手里拿着一支麦克风,唱那首很爱很爱你: “想为你做件事,让你更快乐的事——” 灯光变得更加幽暗,仅有的两束光全部打在“面具人”的脸上,使得这个无脸的歌者变得更加神秘。乔伊听过宁浩在ktv唱歌,觉得这个站在台上唱歌的人一定就是宁浩。 乔伊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可怕的场面,她想宁浩真的来了,他说到做到,他曾说过不会放过我,他果真来了。 他会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当众出丑吗? 他会突然拉下面具,对着麦克风说,他是宁浩,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现在依然爱她。 他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疯狂地把新娘带走吗? 就在恐怖的念头像一个个黑影从暗中闪出的时候,全场的灯忽然亮了,乔伊再次看见那些可亲可爱的脸:爸爸,妈妈,姥姥,姥爷,还有赵楷和小夏,他们的出现使乔伊再次回到现实里,以一个新娘子的身份游走在宾客之间,手始终被新郎牵着,手心都被他攥出汗来了。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张晓光把乔伊领到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旁边,向她介绍说:“乔伊,我来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这是歌手雪狼,刚刚的歌就是他唱的。” “歌很好听,谢谢你。” 雪狼说:“不客气。” 他留着一头长卷发,牛仔裤上虽然没有两个洞,但也破旧得可以,看得出来是故意扮酷的那种人。这一切在他身上看起来是那么和谐,如果换一个人扮成雪狼这样,一定会显得很做作,很不自然。 “你经常在哪儿唱歌?”乔伊问。 “独创舞步酒吧。” “独创舞步?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你常去那儿吗?” “是啊。” 雪狼说:“那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这时候,会场上再次响起了雪狼唱的那首很爱很爱你的录音,副歌部分不断重复的那句“很爱很爱你”响彻婚礼大厅,像一种宣言,一种回声,一句不断出现的主题,乔伊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有点感动,她想,张晓光大老远地把歌手雪狼请来,就是为了这句“很爱很爱你” 新婚之夜 车子往回开的时候,乔伊的脑子安静下来,一切喧闹都已过去,婚礼过去,酒席过去,没完没了的试衣、拍照都已过去,一想到有一个温馨的、私密的家在等着她,她就急于像逃跑一样逃向那里。 新房是张晓光和乔伊两个人亲手设计的,每一件艺术品都经过两个人的手,从这里搬到那里,擦了又擦,摆了又摆,为了客厅主题墙的颜色,两个人设计了五种方案,最后决定用红色主题墙与金黄色的艺术品相配,渲染出华丽浪漫的气氛。 “红色是你的颜色,”张晓光说“我希望你永远红下去。” “你也一样,希望你心想事成。”乔伊说。 两人在新家里走了几个来回,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张晓光问乔伊还有什么不满意,乔伊说新家已经很完美了,接下来就是过日子了。张晓光说:“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乔伊说:“我有什么期望?”“女人嘛,对丈夫的期望值总是很高的,”他神秘一笑,接着说道:“你就走着瞧吧,我是走仕途的那块料。” 乔伊对政治不感兴趣,什么仕途不仕途的她也搞不清楚。除了她喜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工作之外,在家的时候,她喜欢安静平常的生活,比如,慢悠悠地到阳台上去收衣服,然后带着太阳的香味儿把它们叠起来。衬衫雪白,袜子雪白,衣柜里的衣服井然有序,她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 终于到家了。 乔伊拖着长长的婚纱走在楼梯上,声控的廊灯在头顶一盏接一盏地亮起,那些橘黄色的光亮照在婚纱上,婚纱上宛若镀了金。他们打开房门,站在门厅里接吻,门厅里有一幅画,柔和的光线照在那幅画上,也照着他们俩。 “你幸福吗?” “你以为你在演戏呀。” 两人低声地、哧哧地笑了。再吻。这一次时间要较上次长一些。不知为什么,在自己的新家里接吻,感觉竟像在偷吻,仿佛暗中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俩。 客厅里没有开灯,但的确有个人影。那人坐在长沙发的中央,凝然不动。乔伊差点尖叫起来。张晓光按亮电灯开关,他们看见那人竟是柳叶儿。 “姨妈,您吓了我一跳。” “啊?” “您是怎么进来的?我还以为——” “进来小偷了是吧?” “您怎么从医院里出来了?” “那地方闷死人了。乔伊,姨妈知道你今天结婚,特意到艺术品商店给你选了件礼物,你肯定喜欢。行了,你们回来了,我也该走了,这是新房的钥匙,我从你妈那儿借的。玻璃画儿我挂在卧室里了,虽说不值什么钱,但它很美。” 她依旧穿着那条单薄的黑纱长裙,外罩一件黑色半长风衣。她走路的动静很轻,张晓光和乔伊把她送到门口,她就坚持不让再送了,她说自己能回家,明天再去办出院手续。 “她刚才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了?” “看到咱们接吻啊,还能是什么?”张晓光说“你这个姨妈可真够怪的。我洗澡去了。” 趁张晓光去浴室冲澡的工夫,乔伊到卧室去看柳叶儿送来的那幅画。卧室没有开灯,有一束蓝光从迎面墙上射过来,正射到乔伊的脑门儿上。 乔伊打开灯,迎面墙上那幅玻璃画让她惊呆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如梦境般呈现在眼前。她洗澡的时候,一直在想那幅画,直到擦干湿漉漉的身子,来到已经平躺到大床上的张晓光身边,脑子里想的还是那幅画。 “乔伊,你过来。” 她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知道他已经困极了。她走到床边,听到他说:“我一定要成功,我”后面说的什么,乔伊没听清,他一再表明他的野心,让乔伊感到不舒服。她盯着那幅草原风光的画,久久不能入睡。 ——我敢肯定,他们今天晚上不做ài。 ——不可能,新婚之夜不做ài,他们干什么? ——张晓光是块走仕途的料,这家伙有点野心。 ——你说,他们会幸福吗? ——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婚姻嘛,就是一个保险箱,进去了就没感觉了。 小夏和赵楷在婚礼那天晚上,很有激情地做ài。赵楷那天晚上没有回家,手机也关了,他妻子打了一夜电话,一直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对不起” 凌晨3点的电话 凌晨3点钟,新房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是乔伊接的电话。她一下子就听出电话里那个焦急的声音是母亲。母亲说姨妈一直没回家,她也给医院打过电话了,病房里也没见到她的影子,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说我真是没办法呀,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给你们打电话。 “张晓光,你醒醒,出事了。” 乔伊放下电话就把睡得正香的张晓光摇醒,张晓光一开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而是把乔伊抱得紧紧的,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两人开车赶到乔伊姥姥家的时候,已经快4点钟了,全家人都急得没办法,张晓光说光着急没有用,不如大家分头去找。说着就带着乔伊离开姥姥家,两人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边说着话,感觉很奇妙。 乔伊说:“哎,你知道我们结婚了吗?” 张晓光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乔伊说:“你的确不知道,新婚之夜,你该做的事都还没有做呢。” 张晓光一拍脑门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呀,我怎么把那事给忘了,待会儿找到你姨妈之后,回家一定补课。” “谁要你补课呀,好好开你的车吧,将功补过。” “不不,一定要补课,一定要补。” 张晓光扭过脸来,看了乔伊一眼。乔伊伸过左手,将手掌按在他脸上“好好开你的车”把他转过来的脸硬扭回去。 “我们的未来就这样定下来,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得感谢那场瘟疫。”张晓光说“它把一切都打乱了,建立了新的秩序,不过乔伊,我得告诉你,今天婚礼上,你的那个宁浩差点闹出事来。”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派人把他轰走了,真没见过像他这样不懂事的男人。” “你们没打架吧?” “笑话,像我这样的人能跟他一般见识吗,只是把他轰走了,没怎么样他,你就放心好啦。”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多余,就好像乔伊跟他还有什么藕断丝连似的。乔伊不再做声,而是紧抿着嘴唇朝一旁张望。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淡黄色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寂寞变成了一种刷刷的声音。他们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外星球,这里也有街道,也有店铺,玻璃橱窗里甚至还有没穿衣服的模特儿,却找不到一个真人。 四周好静啊。 连车里的音响也不响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飞了。 在凌晨发生的另一个故事 在寂静中还有一个埋头行走的女人,她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左手无处可放,就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女人是赵楷的妻子,名叫张研。她在凌晨的街头已经步行了两个半小时了,但她丝毫也未感觉到疲劳,相反,她觉得精神特别好,因为她要去办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塑料袋里装着一瓶纯净水,在凌晨的街头,是无法买到水的。她知道要走很远的路,她不怕累,她有些自虐地采取步行的办法来发泄一下,她知道许多天来的猜疑今天就要得到证实,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怦怦直跳。 这时候,她在街头遇到了一个穿黑风衣的女人。她不认识那个女人,女人也不认识她。在与那个女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奇怪,凌晨4点怎么还有人在街上游荡,而且还是个女的。 那个女人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回过头来说了这样一句: “喂,有水吗?能给我喝一口水吗?” 张研就从塑料袋里拿出那瓶水来,递给那个穿黑风衣的女人。 “谢谢啊。”女人十分客气地接过水,双眼怯生生地望着张研,那神情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女孩。 张研说:“很晚了,你该回家了。” 女人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你要干吗去?” 张研说:“我要找回我的丈夫。” 女人说:“你把他弄丢了?” 张研想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说:“是啊,我把他弄丢了。” 再抬头的时候,女人已经拿着那瓶水走远了。张研凭直觉感到那个穿风衣的女人有些不正常,是神经方面的毛病。 “喂,你家在哪儿,要不要我帮你给家里打个电话?” 女人没有任何反应,而是加快脚步逃走了。 姨妈柳叶儿被找到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空塑料瓶。车灯白亮的光线照到她脸上,她显然被这突然而来的光线吓坏了,她抬起一条胳膊来横在额上,眯起眼睛来看朝她开过来的那辆车。 乔伊在车上对张晓光说:“看哪,那人肯定就是我姨妈。” “还真找着了。” 他们把柳叶儿弄上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送回家再说。乔伊在车上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姨妈已经找到了,让她别再着急,他们马上就到家。 经过这样一折腾,全家人谁也睡不着了,五点多钟全家人都起来了,姥爷说出去买豆浆油条,让乔伊小两口吃完早点再走。吃完早点离开乔伊姥姥家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这个婚结的,还真有点意思呢。”张晓光发动汽车,一边说。 “回家就得睡觉,困死我了。” “不补课啦?” “你还记着呢。” “那当然,我是新郎呀。” 车子“嗖”地一声开了出去,把微白的天空撕下一片来,连同纷乱的过去一起甩在后面。 小夏的异感 天快亮的时候,在赵楷怀中酣睡的小夏,突然从梦中惊醒,她看到那个女人正在楼梯上慢慢地走动,慢慢靠近他俩。她是一个从容的女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奇怪的是,她在楼梯上行走的速度很慢,事实上那节楼梯的长度并不算太长,只比普通住宅楼多三节,可她没完没了地走在上面,仿佛是在不断重复自己,一次又一次,但总也抵达不了目标。 小夏把赵楷推醒。 赵楷睡眼蒙眬,问:“怎么了?” “赵楷,好像是你老婆来了。” “她?不可能,她怎么会认识这里?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只是一种感觉。她现在还在楼梯上,但她走得很慢,可能还在犹豫,我觉得她已经接近我家门口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楼梯上。” “又是幻觉?”赵楷说“宝贝你能不能饶了我?别老疑神疑鬼的。” “可是我明明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的存在?那你说说看她现在在哪儿?” “现在,让我想想,她出去了,好像正走在楼梯口已经出去了。” 他俩火速冲到窗前,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有一些上班的人正往外走,其中有个穿白衬衫的女人,背影一闪就不见了。看得赵楷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那背影倒还真有几分像张研呢。回到床上,赵楷再也睡不着了,在这个凉爽的早晨,他问自己是不是撞见了鬼。 第九章柳叶儿与叶峥嵘 柳叶儿出院后,病情有所好转。她每天晚上照常下楼散步,散一圈步回来之后,就呆在自己房里,很安静地看电视。有一天,柳叶儿忽然跟家里人说,她要找到那个给她水喝的人。 那个很普通的矿泉水瓶子被她系上一条红丝带,放进墙体凹进去的部分,那原先是一个摆放艺术品的窄长条的格,上面有一盏星星般的射灯,日夜放出白而炫目的光。家里人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墙体里的艺术品已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矿泉水瓶子。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个叫张研的给她水喝的人,此刻正陷入痛苦的边缘,夜以继日的跟踪搞得她心力交瘁,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那天凌晨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女疯子,给她留下了深刻而触目的印象。那个头发卷曲的女人,可怜巴巴地问她要口水喝,她把一整瓶矿泉水都给了她,而在那人的脸上,她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但她不能停止跟踪。她好像上了瘾,买了平底鞋和太阳帽,随时出现在丈夫赵楷可能出现的地方。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每个人都可以很方便地出现在任何地方。 叶峥嵘就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柳叶儿的房间里的,虽然只是在电视屏幕上露面,但大特写的脸放大得比真人还大,叫柳叶儿看得触目惊心。 随后,她又看到了姐姐的女儿乔伊,她在电视上对叶峥嵘作访谈。柳叶儿手里拿着摇控器,尽量开大音量,反而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了。 她愣愣地望着电视机,想起往事,心里很难过。 “叶峥嵘,你在说谎。”她把脸贴近电视机的玻璃,给了正在滔滔不绝的叶峥嵘一个“耳光” 叶峥嵘那期节目,是乔伊的节目改版后做的惟一一期,由于效果不理想,乔伊的约会只进行了一期,就又恢复到原来状态,台里开会决定栏目名称仍恢复成乔伊秀,乔伊的同事雪蒂自然要对乔伊冷嘲热讽一番。雪蒂一向把乔伊看成竞争对手,两人明争暗斗,彼此较量,每次开会,乔伊都会觉得很难受。她想要逃回家里去安静一会儿,她不想听到雪蒂尖细变形的嗓音。 变化 新房里总是很静。 家具很静,阳光很静,连负责收拾房间的小时工,名字也叫小静。她的脚步总是轻轻柔柔的,就像踩在一张棉纸上,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这大概是张晓光对她的要求吧。 张晓光喜欢看报,怕吵。 张晓光仕途走得一帆风顺,经常有应酬,经常出差,除周末外,一般晚上都回来得较晚。乔伊总是盼望周末的到来。他们平时在各自的空间里忙碌,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才真正属于他们俩。 乔伊把这种生活称之为“准单身”生活。 独来独往的乔伊,有时会被人误认为是真的单身,老占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对乔伊很有好感,一见到乔伊话就特别多。他是在乔伊秀研讨会上认识乔伊的。 乔伊秀研讨会在怀柔的一个度假村里举办,环境幽静,来来往往的也都是名流雅士,但乔伊却打不起精神来,她一个人走在通往幽深之地的小路上,想找块石头一个人坐会儿,想想心事。对于自己的婚姻,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居然就有了挫败感。 “既然只是‘周末夫妻’,又何必结婚呢?” 小夏在电话里无意中说出来的这句话,点到了他们婚姻的死穴。乔伊在结婚以后才知道,张晓光对于仕途兴趣,远远超过对女人的兴趣。 小夏的情人赵楷则正好相反,他对女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他对仕途的兴趣,张晓光在背后说他“没出息”、“玩物丧志”而他本人却觉得自己活得很好“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乔伊在一片竹林深处坐了很久,想东想西的,并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当她回头的时候,看到一个穿浅色料子风衣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想起在一块来怀柔的豪华大巴车上,大家曾彼此打过招呼,这个有些年纪的男人,大家都叫他“老占”他是节目的投资人之一,关于他的传闻很多,但乔伊对他的那些传闻毫无兴趣。 乔伊发现他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头顶正有一片红色即将退去的火烧云,他逆光而立,脸色显得很黑。 “乔伊,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 “是吗?”乔伊有些恍惚,这个时间他为什么不去餐厅吃饭,而是跟她来到这里。 “你吃饭了吗?” 乔伊说:“我吃过了。” 乔伊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但这人却一屁股坐下来,滔滔不绝,他对乔伊说女孩子千万不能早结婚,一结婚就什么都完了,婚姻是很没有意思的一件事,千万不能,千万千万——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没意思的谈话,乔伊忽然站起身来说:“我已经结婚了。” 乔伊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竹林的,她可能对那个叫老占的男人很没礼貌,但她真的心情不好,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听雨。 小雨是从晚上7点半钟下起来的,到了8点多钟,雨已经下得很大了。8点一刻左右,老占打来一个电话,问能不能过来谈谈工作,乔伊生硬地拒绝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心想,这个时候张晓光不知在干什么呢。正想给他拨个电话,同屋雪蒂倒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 雪蒂说:“哎呀,你怎么还躺在这里,一起去看演出,据说那个舞蹈家是很有名的,在国外得过大奖。” 乔伊说:“我不想去。” “怎么啦,谁得罪你啦?” “谁也没得罪我,我自己得罪我自己了。” 雪蒂从包里翻出一把伞来,过来拉乔伊的手,说:“走啦走啦,你一个人呆着,当心有人来骚扰你。” 本来是句玩笑话,乔伊却当真了,她想起刚才老占打来的那通电话,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两个女人共打一把伞,一路说笑着朝着度假村内设的小剧场走去。 老占放下电话,心里觉得异常烦闷。同屋的人早就出去玩了,好像是去打保龄球了,也可能是去蹦迪了。他说了一声就走了。临走前那人还象征性地问了老占一句,问他去不去。老占说你们年轻人去吧,我就不去了。 老占对这些大众玩意儿统统不感兴趣,他喜欢比较私密一点的游戏,喜欢漂亮的、有味道的女人。老占第一眼看上乔伊,第二眼看上雪蒂,觉得她俩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味儿。 他对乔伊的印象更深一些,觉得她娇柔妩媚,就像一朵白色的莲花。而雪蒂轻微的妖冶的气质也很迷人,如果还用莲花作比喻的话,她是一朵粉色的莲。每当他看到画册里的形态各异的裸女,总是会想到她俩。 老占掀开二楼落地窗的薄薄窗纱,正好看到那两朵莲花有说有笑地朝一个方向走,她们打着一把透明伞,上衣的颜色一个是藕荷色,一个是白色,看上去还真有点莲花的意思呢。 老占靠在窗边看了很久。那两个女人早已不见了,但他觉得她们的香气还未散去。 英雄之舞 舞台高级得宛若置身于保利剧院,前厅站满了周末到这里来开各种会议的人,雪蒂和乔伊的出现,似乎颇为引人注目,因为她俩都是有名的主持人,认识她们的人很多。有一些人围过来,准备拦住她俩的去路,想跟她俩搭话或者请她俩签名。雪蒂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乔伊紧跟其后,因为,剧场里的舞蹈已经开始了。 走进剧场,乔伊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令她激动的画面:炫目的红光里,一个弯弓射大雕的形象静止在舞台上。后来乔伊才知道,这个舞蹈的名字与一部名噪一时的电影同名,都叫英雄。 那是一个会跳舞的男人,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就是千万人——草原上的千军万马在他的舞蹈中都有。他的蒙古族服装在他身上显得异常潇洒飘逸,他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会动,有的时候,胳膊就像脱臼了似的,在空中舞动得如同千手佛一般。 动静结合。 光影结合。 明暗结合。 蒙古舞有许多表现骑马的场面,舞者在舞蹈中是一个骑术高超的战士,他一根“缰绳”在手,驱马自由前进,在飞马上拉弓射箭,箭在弦上,却并不射出,飞马在草原上驰骋,拉弓的姿势始终保持着——一个优美的而又充满力度的姿势。 台下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看他那个姿势。音乐奇幻迷人,将人带到另一个境地。 一个人,却表现出声势浩大的战争场面,只有舞蹈才能做到。如果是电影,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和资金,而这个舞者,他一个人就解决了全部问题。 舞蹈是人类最初的语言,也是永恒的语言。 气势磅礴的日出景象出现在舞台上,舞者的身影越升越高,表现了成吉思汗大王升天的景象。英雄之舞正在徐徐拉上帷幕,而观众还沉浸在刚才光影流淌的舞蹈当中,那舞者的形象仍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散场的时间到了,全场灯亮,乔伊才发觉这个剧场很特别,舞台几乎占了整个剧场的一半,舞台很大,观众席较小,乔伊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剧场,仿佛是设计师在偶然之间犯了一个错误,把表演区和观众区比例搞错了。不过想想也对,生活中到处都是“表演区”而真正的观众是极少的。 从剧场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雪蒂问乔伊想不想一起散圈步“雨后空气最好了”她娇滴滴的声音在黑暗里充满水。 “好吧,散步去,但我们不能走得太远,听说这一带不是很安全。”乔伊说。 “好啦,有我保护你,怕什么呀。” “你?”乔伊看了她一眼,有点好笑地说“你别把狼招来就不错了。” 她们走出灯火灿烂的度假村,外面的山路很黑,星星又大又亮,两个女人一路说笑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路上。前面的路是未知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她们感觉到了前方道路的凶险,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有个黑影从路边树丛里闪了出来。 那黑影叉开两脚,凶巴巴地站立在那里。不说话。 两个女人有些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僵了一会儿,黑影倒“扑哧”一声笑了。 “瞧把你们吓的,”黑影说“要真是遇上狼,看你们两个怎么办?”他忽然发出干咳一般的笑声“嘿,嘿嘿嘿”那种凶险的声音在黑暗的夜里传得极远。 “真把你们吓着了?我是老占。” 雪蒂娇滴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她说原来是老占呀,您真坏,吓死我们了。乔伊记得雪蒂以前说过,老占这种人最好别得罪,他就是再没意思,也得在表面上对他热情些,否则他会撤回资金,或者要求更换主持人,总之他的话是有分量的。 老占说,外面空气真好,不如我们一起走远一点。 一路上都是老占在说笑话,雪蒂格格笑个不停,乔伊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晚安接吻 怀柔的研讨会结束,乔伊没给丈夫打电话,而是直接从车站往回赶。坐在返回城里的大班车上,一路初冬的景象使她感伤,世界就要变得冷冰冰的了,而家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知道今天晚上回家,家里一定没人。张晓光总是忙到很晚才回来,他一心只想往上爬“我就要得到那个职位了”“忙过这一段就好了”他常用心不在焉的腔调跟乔伊说话,那时他已吞下安眠药,准备就寝。 结婚后才知道,他有严重的失眠症。医生给他开出几条建议,其中一条就是“不要做过于兴奋的事”所以他每天吃了安眠药就一个人静静地躺着,但眼睛却闭不上,脑子里拼命地想问题,想单位里的事,人事安排,人事调动,谁是谁的人,跟了哪个领导才对路。话该怎说,白天说的哪句话可能得罪了某某,明天需要跟他解释一下——还是不解释的好? 他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 乔伊用钥匙打开家门,家里果然跟她预想的一样,茶几上干干净净,没有烟灰,没有果皮纸屑,没有一点儿人居住过的痕迹。那面红色的主题墙徒劳地热闹着,其实,这个家从没有热闹过,有的只是冷清。 小夏来过一次乔伊的家,她一进门就说:“你这个家,怎么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人有什么味儿啊?” “人间烟火气呀,你们俩这日子是怎么过的?你看这厨房,连一星半点油烟都没有,当摄影棚拍照片倒是不错,日子不是这样过的。” 乔伊在自己的新家里倒真的拍过不少照片,也接受别家电视台的采访,家就像一个华丽的空壳,装饰很华丽,却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乔伊回到家,冰箱里空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看来在她离开的这几天里,张晓光一次也没在家吃过饭,他都干了些什么,乔伊不得而知。家就像一张白卷,上面什么也没写。 “你这个家呀,当摄影棚倒是不错。” 小夏的话让乔伊觉得大受刺激,这样的家,结不结婚又有什么意思?也许小夏当初的劝告是对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白色温疫”把大家脑子都搞乱了,就仿佛无意之间按错了电钮,不该结的婚,纷纷胡乱组结在一起,弄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作品来。 乔伊没有吃饭,用直口玻璃杯喝了一大杯牛奶,天气本来就冷,喝了一杯冷牛奶心里就更觉得冷。她站在镜前脱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裸体,觉得自己像个细长条的奶油冰棍,浑身上下都冻透了。浴室的门半开着,一缕乳白色的热气从半开着的门里袅袅地飘出来,她想象着里面有个人在等她,推门进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的裸体就像别人的身体,浴室的光使她的脸和皮肤都微微有些发红,红中带一点淡金,据专业设计师说,这种颜色很能刺激人的性欲,但自从有了这间浴室,就总是一个人,也不知设计师说得对不对。 她在淡金的浴室里摘掉项链和手镯。 她把水的温度调到可以把人烫酥。 她要让自己舒服。 电话铃响。 浴室里有一只并联的白电话,造型就像一只静卧的小白兔。乔伊还记得当初挑选这只电话时,她跟张晓光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情景,那时脑子里充满不切实际的空想,以为结婚后两个人感情会更好,可婚后两人的关系却反而有了距离。 乔伊用一只湿漉漉的手抓起电话。从电话里冒出来的声音竟是老占。老占很喜欢打电话来捣乱,分手不到24小时,这已经是第三个电话打来了。 “哦?”他迟疑了一下,说:“你在洗澡?” “你怎么知道?” “电话里有流水的声音呀。” 乔伊把喷射的热水龙头关掉。“有什么事,说吧?”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不知道你有没有吃饭?想请你出来吃东西。” “有什么可吃的,没胃口。” “那喝咖啡?” “睡不着觉。” 对方大着胆子说了句:“那得看跟谁睡。” “你别讨厌了。” 老占含着笑在电话里说道:“我最喜欢听女人说‘讨厌’两个字了,‘讨厌’就是‘喜欢’,‘喜欢’就是‘讨厌’,你说对不对?” 乔伊说:“你到底有没有事啊,没事我要挂电话了。” “我开车过来接你,一起出去吃——”乔伊把电话挂断了。她洗完澡,一个人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裸体,然后跟镜子里的女人亲了一下,道声“晚安”一个人到大床上去睡了。 那一夜,张晓光一夜末归。天亮的时候,乔伊看见她的那半边床上是空的。 婚姻是爱情老化的催化剂 “婚姻是爱情老化的催化剂,所以,我不结婚。”小夏在过街天桥上大声说。 赵楷真想上去捂她的嘴,可是在外面,他不方便做这个动作。赵楷说他打算离婚,然后跟小夏结合,话一出口,惹了大祸,小夏说谁要跟你结合,我不想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早就知道,我做不了一个俗人。 “如果是为了我,请千万不要离婚。”小夏已走下天桥,走到人多的地方去了。赵楷只一愣神的工夫,就不见了小夏。他心急火燎地在人堆里寻找,小夏没有找到,却一头撞见了他老婆张研。 看到张研神色慌张的模样,他很是不解。“张研,你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有个女疯子追我。”张研气喘吁吁地说。 “大白天的,哪来的什么女疯子。你看错人了吧?” “是她认错人了才对。” 赵楷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个女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两人别别扭扭一前一后往前走,赵楷心里塞满了不痛快。他俩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逆行道,车辆和行人都在朝相反方向行走,赵楷由此联想到小夏,心想,她这个人也太与众不同了吧?别人都巴不得自己的情人能从婚姻中解脱出来,而她却为这事生气。她满脑袋都是她的艺术,她的电影,世俗的东西一点也装不进去。 张研走了一段,心情好了许多,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她看见前面有家比较像样的饭馆,就扭过脸来对赵楷说:“不如一起去吃个饭吧,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另外我有话要对你说。” 赵楷说:“也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在海鲜店里谈话 那是一家海鲜店,布置得新颖别致,色调和谐。进了这家店。张研眼睛变得亮亮的,她一向对吃很有兴趣。张研说这家店的海鲜要数虾最新鲜,问赵楷想吃什么。 赵楷说:“随便。”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小夏,刚才小夏在立交桥上说的那番话,让他有种挫败感。“如果是为了我,请千万不要离婚。”在北京最热闹的一座立交桥上,小夏站在桥的顶点大声对她的情人说。 这个女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吧。赵楷坐在座位上,有点儿愤愤然。周围的人全都喜气洋洋,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有的点了菜,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儿高谈阔论,有的拿着菜谱,凑到打扮得像天涯歌女似的女朋友旁边,一样一样地细问,这个想不想要,那个想不想吃。女朋友借此高傲像一个公主,眉头微蹙,看看这个不顺眼,看看那个不要吃,头不断地摇,仿佛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张研看到赵楷坐在那里,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就知道他心早已不在这儿了。不过她有她的办法,不怕他不就范。结婚这几年,他太了解赵楷了,知道他无论怎样浪漫,都不会走得太远。 张研目光高傲地盯着那份菜谱看,就像在看她的对手,她的敌人。服务生是个面庞饱满的女孩,穿的中式缎面上装已经有些磨毛了,红缎子上面的金线丝丝缕缕诉说着时间,也许这女孩子从乡下来到大都市,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吧,瞧她,工作服都已经磨毛了。 她很安静,等待客人点菜。 赵楷远远地望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他和张研的婚姻,就像那女孩身上的上装,已经磨毛了,就不可能恢复原状。谁又可能把那些已经脱出来的细线,再一根一根地塞回去呢?除非重新换一件。张研是自立而又能干的女人,又不是离开了他赵楷,她就没法活下去了,她可以活得很好。而且比现在更好。 赵楷打定主意要把离婚的事说出口。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他运气似的对自己说。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张研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点菜点了很久,这个要那个不要,过一会儿又反悔,说算了算了,那个要这个不要,这个不要,搞得圆脸庞的服务生有点左右为难。“虾分成两半,一半要焦盐的,一半要白灼的。”张研下了班仍像一个业务主管,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做到最好。 “她是一个好人,但跟一个好人过日子并不见得舒服。” 赵楷弹了弹烟灰,想到如此妙语,恨不得找个纸笔当场把它记录下来。小夏的行为方式多少影响了他,他变得喜欢咬文嚼字,喜欢写日记,喜欢看文艺片,他对小夏将会拍出“史诗电影”深信不疑,他坚信过不了多久,中国电影界的一颗新星就将冉冉升起,她是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人物,自编自导,具有原创性。 他把爱情和狂想混为一体,所以更加爱她。 受到小夏的影响,他已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拒绝回答诸如“烤鸭好吃还是盐水鸭好吃”之类的问题。胸中有一团火烧着,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他似乎已被小夏附了体,意念和想法都跟她变渐渐一致起来,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说出的一句话,竟像是从小夏嘴里说出来的,这太奇怪了。 就在他愣神儿的工夫,服务生已经开始上菜了。 盘子很大,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除了中间那一大盘虾赵楷叫得上名字来,其他的菜一概不认识,都是海里的生物。 “太丰盛了吧?”赵楷说“都是一家人干吗搞那么隆重?” “亏你还知道是一家人。”张研说“放心吧,这些丰盛的菜不是为你点的,而是为你儿子点的,他需要营养啊。” “我儿子?我” “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怀孕了。” 第十章白雪和白绸缎 赵楷情绪低落。自从上个月张研告诉赵楷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他的脑子就“轰”地一下,原来想好的一切全乱了。因为他已经跟小夏说过他要离婚,说出来的话又不好收回去,虽然小夏并不在乎他离不离婚,可他自己在乎。 他自认为是个君子,是君子就该说话算数。 赵楷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桌上堆着几个牛皮纸信封,他连拆都懒得拆,统统扔到字纸篓里去。他今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外面飘着小雪,此刻窗外的雪显然下大了,窗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到小夏那儿去了,他没法儿面对她。自从那次她在立交桥上大声表白过,她并不想让谁为她离婚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变得冷静了许多。 或许,是她那个关于草原的剧本已经写到关键的地方,她不希望有人过多地打扰她吧? 或许,她在等他的电话,每天都在等待,只是不便说出来。 或许,她听说了什么,因为她是乔伊的好朋友,而乔伊在电视台工作,消息是很灵通的。 或许 赵楷不想再这么假设下去了,他觉得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还不如打一个电话过去,直截了当,问问她最近情况怎样。他发现他在发抖——手指在按键上移来移去,无法按到正确位置。 电话终于打通了,铃响了许久才有人来接。小夏的电话应该就放在床头,她为什么那么久才接电话。赵楷心里犯嘀咕。然后,他听到很模糊的一声“喂”他的疑心就更重了。 赵楷说:“小夏,是我。” “哦。” “你还在睡觉?” “哦。” “我现在过来,有事要跟你谈。” “哦。” 他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他把该处理的文件丢在一边,又在电话里留下口讯,说他上图书馆查些资料,有事可打他的手机。驾驶学校的课他已经中断很久了,好在是计时班,全部课程只要在两年之内完成即可。 那个叫宣宣的女孩子,可能都已经开上车了吧?赵楷坐在出租车上,没头没脑地想到那个在兵器知识编辑部工作的女孩。她是那样热衷于驾驶,想开车都想疯了。赵楷记得她曾经说过,她要买一部红色的小车,最耀眼最炫的那种。她是那样年轻,年轻得仿佛只要有车开,就满足了。 出租车开得很慢,雪越下越大了。望着从天空慢悠悠飘下来的雪花,赵楷想,小夏在他生命中扮演了一个多重要的角色啊,她就像一把灵巧的钥匙,打开了他生活的另一扇门,门内有另外一重天空。如果要让他退回去,退回到原来那扇门里,再过那种平庸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宁愿去死。 下车付钱的时候,他才发现出租车司机是个女的。那女人贴着长长的假睫毛,眼睛忽闪忽闪。赵楷不明白假睫毛和开出租车的关系,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活得实在不易,大雪天还得出来工作。他付了钱,说声谢谢,快步走进小夏住的那幢楼里去。 小夏正穿着白色丝绸睡衣,坐在电脑前写东西。 “暖气极好,一回到家就什么也穿不住了,”小夏对睫毛上还沾着雪花的赵楷说“你也脱了吧。”又像是忽然发现什么似的说:“外面下雪了啊?” 赵楷没有脱大衣,而是大步走到窗前“哗啦”一下拉开窗帘,玻璃上的美丽图案让两个人都惊呆了。 雪,一团团从远方涌动着,奔跑着,跳跃着,来到他们的玻璃窗前,仿佛是为他俩精心安排的一场表演,雪团沉甸甸的,带着浓重的阴影,慢慢靠近玻璃,然后“扑”地轻轻一撞,跌落到外面的窗台上。 他们紧靠着白窗帘,长时间地凝望窗外的雪,赵楷觉得这一刻他很幸福。小夏在他怀里,也像一团雪,她身上的丝绸白得像雪,乌黑发亮的长发垂落在白丝绸上,那么垂顺、光滑,她动起来的样子真美。 他不想让她脱掉那身丝绸,他喜欢绸缎的质感,他从来没在冬天里触摸到冰凉的丝绸,他觉得小夏的身子就像雪糕一样解渴。他抱着她滑腻的、柔若无骨的身体,把他最硬的部分用力插进去。 她的叫声像雪花那样,从四周八方包围着他。 他还在用力,用力顶开那些丝绸,用力玩弄她那丝绸般的长发。 她说,你真像一把刀啊。 他说,我是一把刀。 她说,赵楷,要收回那天的话。 他说,别说话。 他的持续能力长得惊人,不断变换姿态,但却越战越勇。她不再说话,呻吟声再次响起。她看见倒置的天空,雪花飞离玻璃,飞离窗台,如同倒放的磁带。他的动作也在反复播放,高潮随之而来,雪降落的速度也逐渐加快,在快得不能再快的时候,雪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雪,凝结成冰。 他从她身上下来,疲倦而又甜蜜地呼吸着空气。什么也不想说,一切都表达得很完美。 做ài过后,小夏换了一套粉红色睡衣,把刚才那套白丝绸的随手扔进洗衣机里。她说:“冲完澡我泡茶给你喝,我这儿有好茶。”隔着浴室的玻璃门,小夏听见里面的男人欢快地哼着歌。 茶几上放着两只透明的玻璃杯,小夏从长方形的绿盒子里抓了两把茶叶放进去,手里拎着一只不锈钢的小壶,把透明的水柱冲入杯中。玻璃杯里的绿茶立刻一根根站了起来,状若森林,茂密繁盛。 “呵,黄山毛峰,是谁进贡给你的?” “干吗非得进贡啊,就不许人家自己出去买呀。” “哦,我们小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肯自己出钱买这么好的茶。” “我什么时候小气过?”小夏说“你过来坐,我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赵楷在小夏对面那张沙发上坐下来。那张沙发背对着窗帘,身后是无边的雪景。 小夏说:“我想收回那天的话。” “哪天的话?” “就是那天在立交桥上说过的话。” “噢,你是说” 小夏眼睛亮亮地对赵楷说:“如果你离婚,我愿意接受你的全部。”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了,也太不是时候,如果是在得知张研怀孕之前,听到小夏说这句话,他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可是现在,一切似乎都不可改变了,张研是死活不肯拿掉孩子的,拿掉孩子,就等于拿掉了她的命。他知道张研打算拿这个孩子作武器,要挟他一辈子。 “你怎么了,不高兴啊?” “高兴,我当然高兴。” 赵楷喝了一口茶,却没喝出滋味来。 内心被审判的日子 这个春节,赵楷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张研把春节那几天安排得满满的,初一上她父母家,初二上她大姨家,初三上她二姨家,初四上她同事家。赵楷在北京没有什么亲戚,每年春节全都是被她安排。 张研似乎把赵楷当成一件展品,走到哪儿都要表现两个如何亲密。张研的大姨夸赵楷是“模范丈夫”张研的二姨说赵楷将来肯定是个好爸爸,张研逢人便说她就快要当妈妈了,语气之夸张令人生厌。 赵楷在大年初二接到小夏的一个电话,那会儿他正在张研的大姨家做客,就在张研的大姨夸完他是“模范丈夫”两分钟之后,他兜里的手机电话响了。 赵楷躲到阳台上去听电话。他一下子就听出小夏的声音,小夏似乎还没醒,她的声音一听就是在床上。 她说:“我刚才做梦梦见你了。梦见有好多人围着你,你很不开心。我在很大的一扇玻璃外面看着你,可我就是进不去。他们都围着你,七嘴八舌地说话,我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很着急,一着急就醒了” 赵楷说:“我现在说话不方便,我再打给你好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是跟她在一起吗?你不是说你们——” 不等她说完,赵楷抢先把电话挂断了。他把电话装进兜里,稳定了一下情绪,拉开阳台门走回到房间里去。坐在沙发上的那圈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张研的大姨是位法官,她身穿灰色料子衣服,一脸正气。 赵楷坐进沙发里,犹如坐进审判席。赵楷知道,自己跟夏小姐的事,是迟早会暴露的,他必须早做决断才好。小夏是一个感觉灵敏的人,她有时会用奇怪口吻告诉赵楷: “我看见她了,你那位现在就在走廊上呢。” 这种话往往会使赵楷全身发冷,脸发白。他心里明白,他已经掉进一个很深的夹缝里去了。他没有退路。这个春节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如同下油锅,没有人了解他内心的感受,他见到的所有人都微笑着对他说:“你好幸福呀,快当爸爸了。” 春节前去纽约 张晓光在年初临时得到出国进修的机会,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没来得及跟乔伊商量,就一口答应下来。等乔伊知道这件事时,他已在整理皮箱了。乔伊靠在门框上,看他忙碌的样子,一下子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她有时会奇怪地想:“我怎么会嫁给他了呢?” “我要出差去纽约。”他说。 “那我怎么办?”她依旧靠在门框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什么怎么办?” “春节怎么过。” “怎么过,你回家过呗。” “可这就是我的家呀。” “你还在乎这些?你整天忙得要死,什么家不家的,真没想到你还有家的概念。” 两个人最后一次谈话,是坐在阳台前的那对圈椅上,乔伊后来回想起来,还真有些谈判的味道。她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竟然变成了这样。张晓光走的那天,乔伊没到机场去送张晓光,她在电视台做节目,她谈话的对象,是一个拍电影的人。这个人拍的电影,从来没在国内公开放映过,但一谈到电影,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快乐。透过他的眼睛,乔伊看到张晓光的眼睛,她想,男人都是一类人,为了一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的。心中只有目标,别的都不存在了。张晓光的功名心实在太强了。 这个春节乔伊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姥姥说还是回家来过年的好,又问她想不想吃饺子。姥姥说:“我包的饺子可不是冻在超市冰柜里邦邦硬的那种哦。”“姥姥,我知道,您是亲自动手和面,亲自擀皮儿,亲自调肉馅,姥姥包的饺子最香了。”听了乔伊的话,姥姥乐得合不拢嘴。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乔伊陪姥姥出去买东西。她们也没走远,就在附近的超市转转,那里应有尽有,什么饺子面、肉馅、葱,转一圈都能买齐。超市里人很多,就跟东西不要钱似的,很多人都是见什么拿什么,把东西往车里一扔,也不管需要不需要。 现在的人,花钱都很随意。 买了吃的东西,乔伊让姥姥等她一下,她自己挤到日用品区去想买两包苏菲卫生巾。她一直使用这种牌子的卫生巾,只因为喜欢那种粉红色上面带有小白点点的包装。 乔伊正站在一面花花绿绿的“墙”前面挑选卫生巾,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那是很和弦的铃声。 乔伊故意不接电话,让好听的音乐多响几遍。 这款手机是张晓光出差后,她一个人到电器城去买的。张晓光一走,她忽然有了种“自由了”的感觉,她对自己说“这种感觉可不好”难道她真的不适合婚姻吗?对于自己的婚姻,她变得越来越疑惑起来。 她站在色彩斑斓的物品堆里接电话。 电话是老占打来的。 老占说:“喂喂喂,猜猜我是谁?” 到处是晃动的人影,一切都像是卡通故事里的人和事,鲜颜,但却不真实。乔伊眼前浮现出老占颇具喜剧色彩的秃脑壳和大鼻子来,她在电话里笑了,她说“是老占吧?”老占说“算你耳朵灵。你在哪儿呢?” “在逛超市,陪我姥姥买东西。” “好孩子。”老占说“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候你过年好。” 乔伊说:“应该我打电话问候您才对,您是领导。” 老占说:“乔伊,你别老‘您您’的好不好?我有那么老吗?”乔伊想起他那卡通式的大鼻子来,忍不住想笑。 除夕夜 大年三十晚上,乔伊的姥姥家出了一件事:柳叶儿再次离家出走了。出事之前,全家人正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乔伊的爸爸擀皮儿,乔伊的妈妈和二姨柳树人包饺子,他们三个人配合默契,乔伊简直插不上手。 二姨柳树人在部队搞科研工作,平时很少回来。她戴着一副宽边眼镜,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她把包出来的饺子摆放得整整齐齐,体现了科学工作者严肃认真的一贯作风。母亲柳心美的手法就比较随意,她包饺子又快又好,馅大,皮儿薄,褶密,包完后不像二姨那样小心翼翼地放好,而是随手一丢,落到哪儿算哪儿。 姥姥说,你这哪儿是包饺子啊,你这是在玩“丢沙包”姥姥说她三个女儿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就是“丢沙包”两个女孩站两边,中间那个女孩跑来跑去地躲“包儿”谁被打着了,谁就“坏”了。 乔伊眼前出现三个小女孩在操场上玩扔沙包的景象。她们银铃般的笑声,穿过岁月的阻隔,传到乔伊耳朵里来。 收音机里突然响起三毛的那首橄榄树,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仿佛被定住了,那缥缈的歌声占据了整个空间,把刚才喧哗的声音压下去。这时候,全家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件事:柳叶儿好像一下午都没露面了。妈妈让乔伊到楼下去找找看,因为柳叶儿有时也会闷声不响地呆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弄出一点动静来。 乔伊咚咚咚跑上楼,在姨妈的门口喊了两声,见没人答应,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整洁。 乔伊看到桌上平摊着一个日记本,她走过去,在书桌前坐下来。看得出来,那是一本很旧的日记,翻开的那一页里夹一片干枯的树叶。那一页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没有日期,上面凌乱的笔体写道: “这个秘密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学校宣传队太不公平了,我觉得只有我才配演白毛女中的喜儿那个角色,我偷偷地已经把那些舞练过许多遍了,可队长就是不让我上,他们让杨红旗演喜儿,我很妒忌,凭什么让她演不让我演,难道” 后面的字看不清楚了。 那一页的右下角还有一段更乱的文字,写道: “主啊,这是我的心灵在你面前活生生地经过。我单独一人,我是那样孤单,没人能帮我。我怎样才能得到那个角色?谁能揭开其中曲折复杂的内幕?” “这个世界真是丑陋不堪,瞧,我和那些伙伴走在上学的路上,无形的敌人向我投来阴险的目光,他们想谋害我,我知道他们已经计划了很久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而已。我的日子不长了,真正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翻着这些思维混乱、跳跃感极强的日记,乔伊感到心口怦怦直跳,她仿佛看见了柳叶儿的另一张脸:那是几十年前年轻的柳叶儿,她既内向又争强好胜,为在学校宣传队里争演白毛女里一个角色,妒忌她的同学,并且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觉得世界黑暗。 台灯的光晕落在柳叶儿的日记本上。 黑暗中出现柳叶儿苍老之后的脸(未来的柳叶儿)。 ——这是小事吗?这怎么是小事呢? ——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 ——你采访的那个知青作家叶峥嵘,她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在撒谎。 乔伊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定了一下神,才看到黑暗中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衣架上挂着一顶草帽。这时,有一阵风从半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将乔伊面前摊着的本子吹得哗啦哗啦直响。她的心莫名其妙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她对自己说,不好,要出事。 风把日记本翻到了某一页,这一页,字迹显得较新,乔伊看到了这样的字迹:“天地存在着,你怎样创造天地的呢我确信我曾经生过一个女儿,那是30年前的事了” “乔伊!乔伊!你在干什么?”母亲在门外喊道。 乔伊赶快离开柳叶儿的书桌,嘴里应着:“哎,来啦!” “快去,出去找找你姨妈。” “又让我去找啊。” “你姨妈跟你最亲了。你穿上大衣,快去吧。” 我是谁的女儿 站在大街上的乔伊,忽然找不到方向。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高高兴兴地跟全家在一起包饺子过年,然后有人发现柳叶儿不见了,再后来,她就上楼,走进柳叶儿的房间,看到柳叶儿的日记。 她从来也没听说过,柳叶儿曾经生过一个女儿,而那个女儿今年正好30岁,乔伊不由得想到自己——过了年她就满30岁了,会不会柳叶儿日记里所说的那个“女儿”就是自己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乔伊听到有个声音不停发问:“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的女儿?”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冷风,风中夹杂着微小的雪粒,乔伊闻到空气中有股潮湿的雪的气息,街上的灯火徒劳地亮着,没有行人,过路的车也很少,偶尔有一辆车开过来,也是“嗖”地一下就过去了,宛若梦的影子,连车身都来不及看清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伊把羽绒大衣的拉链拉好,毛线长围脖在脖子里绕了两圈。她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困惑,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柳叶儿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回忆,她曾经有一个女儿呢?如果那个女孩不是自己,她现在又在哪里? 雪越下越大了,由微小而晶莹的小颗粒,渐渐变成大团大团羽毛般的絮片,乔伊的疑惑也在心中渐渐长大,她想:“难道全家人都知道真相?他们一起联合起来骗我,骗了我这么多年?这件事是真的吗?还是柳叶儿生病之后出现的幻觉?”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雪中放飞了两束艳色焰火,红的、粉红、亮粉、湖蓝、紫色站在大街上的乔伊,脸被映得忽明忽暗,两行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已慢慢流淌下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乔伊出来的时候太匆忙,竟然忘了带手机或表。她一直在街上走,两只耳朵都被冻木了,也不知道时间。万家灯火的景街,美得就像电影中的画面。她知道灯火中的每一扇窗子里,都有一家人在吃团圆饭,只有她孤孤单单与雪为伴。 “我到底是谁呢?” 她心里这样想,没想到却问出了声。寂静的雪夜,无人应声。 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了,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早已结束,桌上的饺子也已经放凉了,几乎没人动过筷子,柳叶儿把好端端的一个春节全搅了。姥姥悄声告诉乔伊,说柳叶儿突然想起要到街上去找一个给过她水喝的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家里没人知道。 大年初六 大年初六那天下午,乔伊接到赵楷的一个短信息,让她务必在晚上8点半到“独创舞步酒吧”来找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她商量。乔伊想一定是小夏的事了。春节前录节目的时候,曾接到过小夏的一个电话,但因马上就要录节目了,无暇细谈。 乔伊给赵楷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呢。赵楷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又说在一个亲戚家,还说他现在说话不方便,说晚上见面再说。乔伊想问一句晚上小夏来不来,话还没说完,赵楷就把电话给挂断了。估计正跟老婆在一起。 晚上乔伊担心路上堵车,就提前半小时出门。在大院门口打车的时候,她看到一辆黑帕萨特轿车很像张晓光的车,当然不可能是他,他人在纽约呢,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可她还是忽然想起他来。 她恍惚极了,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事来。 “我结婚了吗?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什么人结的婚?他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出租车带着她一路往前走,她问司机刚才我说了要去哪里吗,司机说,你说一直往前走。乔伊这才想起,她要去的地方,是独创舞步酒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盯着乔伊的脸,看了5秒钟,然后他说:“小姐,请问你是不是电视节目主持人?” “是。” “对了,我想起来了,您主持的那个节目,叫乔伊秀,我老婆特爱看。” “谢谢。” “真没想到我遇到您了。我能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吗?没关系,如果不方便的话,您就别答应我,我就是想让您跟我老婆讲几句话成吗?她肯定会特高兴的,她是您的崇拜者,您主持的节目她每期都看。” 说着他就把他的手机递过来,请乔伊跟她妻子打个招呼。乔伊听到电话里的女人正在看电视,一听到她的声音,高兴得尖叫起来。乔伊对她说新年快乐,还说了一些祝福话。乔伊想,人多么容易满足啊,可是我为什么偏偏不满足? 乔伊回想起她和小夏、赵楷、张晓光四个人一起在云南玩,那时小夏总是说她能看得见未来。 ——你将爱上一个虚幻的男人。 ——一个遥远的男人。 ——一个不可能得到的男人。 小夏曾经将这段预言说过许多遍,但乔伊还是爱上了身边的男人,并且跟他闪电结婚。是小夏的预言不准,还是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乔伊心里没底。 第十一章逆光的晚上 “独创舞步”酒吧里很热闹,乔伊坐在一个角落里等赵楷。这时,有个男人手里端着一杯酒,晃晃地朝这边走来。他逆光而立,看不太清他的脸。 “乔伊,不认识我啦?”那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然后在乔伊身边坐下。“我是雪狼呀,在你的婚礼上,咱们见过面。”乔伊这才反应过来,坐在身边的人是谁,他在婚礼上唱很爱很爱你的那个歌手雪狼,他还是婚礼那天的那身打扮,仿佛是在婚礼上唱完歌,然后直接赶到这里。 “你怎么样?新娘子,过得好不好?” “还新娘子呢,都快离婚了。” “你开玩笑吧?当心你老公听见。” “他听不见,他人在纽约呢。” 雪狼也开起玩笑来,他说他这下可有机会了。乔伊正和雪狼聊着天,赵楷出现了,直说对不起,说他路上有点堵车,所以晚到了半小时。雪狼说,你们有事要谈吧?你们先聊着,我一会儿要上台表演,所以得去准备准备。 赵楷苦着脸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喝,只是抽烟。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关于他与小夏、张研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这时候,酒吧里开始放音乐,乔伊断断续续听到赵楷把两个美丽女子的人名,镶嵌在很炫的音乐之间。音乐就像一把宽齿的大梳子,木齿之间镶满宝石。 乔伊想:“你们再痛苦,至少你们知道自己是谁吧?” 乔伊想:“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乔伊又想:“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赵楷仿佛看出来什么,他问乔伊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电视台的工作怎么样。乔伊说,挺好的,还那样。赵楷又说起他自己,他说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跟老婆离婚,可是老婆又怀孕了,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说到这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杀出个脸色青紫的女人,她的嘴张得很大,冲着乔伊大吼大叫,她这一闹倒把乔伊给弄蒙了,不知这疯女人从何而来。 “想要离婚,没门儿!我已经跟踪你们很久了,别以为你们干的事,神不知鬼不觉,你们真不要脸!真下流” 在女人高声叫骂的时候,音乐适时地停下来,仿佛是预先计划好的一个阴谋,静场的效果是,让女人的叫骂声一下子扩大了五倍,在场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投射过来,投射到乔伊的脸上。 这时候,音乐仿佛是一个健忘的人突然想起什么来,歌声再次从放音乐的机器里滑落出来。 “告别白昼的灰 夜色轻轻包围 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 霓虹里人影如鬼魅 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 男人久不见莲花 开始觉得牡丹美 女人芳心要给谁 没所谓 只是夜再黑 也能看见藏在角落的伤悲 谁又在乎酒醒之后更憔悴” 这首夜太黑一直是乔伊喜欢的歌,但在这种时候听来,又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为什么会放这首歌,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局面?可更尴尬的局面还在后面,在歌声停止之后,有几个记者模样的男人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过来,拿起照相机镜头对准乔伊,不由分说拍起照来。 乔伊知道这些照片明天就会上娱乐版的头条。 出事了。 老占的及时出现替乔伊解了围,当时他正在“独创舞步”酒吧里跟人谈生意,听到这边吵起来,就过来看看。他把乔伊从围观中救出来,声称乔伊是他的朋友,是他约乔伊到这儿来的,而那对当众吵架的夫妻,他们根本不认识。 记者停止拍照。 赵楷和前来闹事的张研,愣愣地僵在那儿,像是被什么人施了法术定住。老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乔伊。 “我没醉。” “别动,你要乖一点。” 乔伊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两条腿已经在一辆汽车上。车窗里变形的行人影像不断地往后退,身子和腿仿佛已经分离,两条腿很安静地呆在那里,身子却软软地蜷在某个男人的怀里,男人的手环住她的肩。 看不到他的脸。 乔伊不知道这个男人将把她带到什么地方,想问,却又没有力气张开嘴。她只好再次闭上眼睛。她感到疲倦极了。 乔伊努力地回忆身边男人的脸,她今天的确喝得有点多,她不记得什么了,只记得那首夜太黑,后来,闪光灯闪成一片,她听到耳边有人对她说:“乔伊,你醉了。” “停车!赶快停车!”她忽然尖叫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别闹了,乔伊,你醉了。” “怎么是你?” 乔伊看到了一张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脸,他的大鼻子距自己的距离只有0。5厘米,头发溜光地向后梳去,嘴巴一开一合地说着话。 “求求你把我送回家吧。”乔伊说。 “可以,不过你这个样子让家里人看到了,肯定很担心吧?不如先到我那里休息一下,等好点了再回家。”老占把她搂得更紧一点,让她闭上眼睛别说话。 灼热的伤口 老占把乔伊带走之后,酒吧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平静,刚才赶过来拍照的那帮记者,也撤到一旁喝啤酒去,他们有说有笑的,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雪狼站到台上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什么赵楷一句也没听清,他一直都在生气,生张研的气,他对傻瓜似的站在那里的张研说:“你还不快走?” “那你走不走?” “你管我呢。你今天让我当众出丑,你安的什么心啊?”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一句对不起就完啦?”赵楷还想跟她理论下去,想了一下,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对张研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张研把脸凑近他,还想跟他说点什么。赵楷冲她大声吼叫: “滚——” 张研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我们的故事爱就爱得值得,错也错得值得——”台上的雪狼唱道。他的声音高亢苍凉,场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进入到他所营造的氛围当中去。 从“独创舞步”酒吧出来,赵楷骑上自行车,拼命地往小夏家骑。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冰,车轮压在上面打滑得厉害。赵楷可管不了那么多,他满脑子都是小夏: 小夏笑的样子; 小夏生气时的表情; 小夏的长发披散在裸背上; 小夏做ài时的迷人的姿态。 他拼命地往前骑,往前骑,小夏的脸就在前面,可他总也够不着她。路上的积雪已被来往车辆碾成精致的坚冰,当赵楷骑到立交桥上坡的时候,感觉到重心在下滑。 赵楷与重力作战“我要上去!”“我就是要上去!”他把两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是与自己较上劲了,玩命蹬。他不知道在冰上骑车并且下滑的危险性,他以为只要有股蛮力就能成功。 他听到链条与轮盘之间磨出“嘎嘎”的响声,他以为那种声响来自他身体内部,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蓄满动力的发条人,他头顶冒着火,呼呼地往上冲。 赵楷上立交桥的过程,如同他追小夏的过程,艰辛,困惑,危险重重,可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乐趣,他想他就快要成功了,他已经想好要跟张研离婚,原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跟张研开口,今天晚上张研来酒吧这么一闹,等于把事情挑明了。 他已经把跟小夏要说的话,在心里排练好了。 排练了许多遍。 就在赵楷快要骑到桥的顶部的时候,他身体失重,从车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他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丢弃了自行车,从地上站起来,徒步往小夏的住处狂奔而去。 按门铃。 等了好长时间,小夏才来开门。 “怎么是你?”小夏把门缝开得极小,屋里仿佛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赵楷刚才摔了一跤,估计自己的模样可能不太好看。小夏说话的声音让他觉得“冷言冷语”令人倍感心寒。 “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小夏伸手摸了一下赵楷脸上灼热的伤口“吓”地冷笑一声,说:“跟谁打架啦?惨成这样?” 赵楷推开她的手,说道:“不小心摔了一跤。怎么,不让我进呀? “我正跟陈小帅谈剧本。他是个演员。要不你先进来坐会儿。” 赵楷有些气呼呼地推门进去,在门厅他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头发很讲究,梳的是f4那种发型,正坐在沙发上吸烟。赵楷没有走进客厅,而是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坐下来,小夏送来一杯茶之后,就再也不露面了。 赵楷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1点多钟了,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悄悄走的。从暖和的房间里走到外面,一下子清醒许多,他想,我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我该去哪里过夜? 窗帘上的眼睛与床单上的鱼 乔伊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窗帘的图案很陌生,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图案,暗绿色的底子上,布满毛茸茸的眼睛。那些眼睛绘制得十分逼真,每一根睫毛都细细勾勒,眼球水汪汪的,就像是活人的眼睛。 乔伊躺着的大床正对着满墙的眼睛。她掀开被子看看自己,见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身子底下的床单上,是呈网状排列的一条紧挨着一条的鱼。 这么多的眼睛。这么多的鱼。 乔伊隐约听见另一个房间里有开着电视的声音。她想起在“独创舞步”酒吧里发生的事来。先是她坐在那里等赵楷,碰见歌手雪狼,跟雪狼聊天、喝酒。后来赵楷来了,赵楷刚坐下来没多久,有个女人冲进来闹事,她显然是认错人了,把乔伊当成赵楷的那个“她”了。她揪住乔伊不放,大声叫骂,整个人就跟疯了似的。在撕扯的过程中,有好事的记者跑过来照相。乔伊觉得他们可能不怀好意。 这时候,老占站出来替乔伊解围。 他把她带出酒吧,带到这里。 乔伊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她从床上起来,床边放着一双女式拖鞋,非常讲究的蓝缎子鞋面,缎子边缘镶着深色的滚边。 她把一只脚伸进去,就像她自己的鞋一样合适。 乔伊披着衣服到楼下客厅去找老占。老占正手拿遥控器不耐烦地调电视,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光线在他脸上变幻着颜色,使他的脸看起来高深莫测。 老占一回头,正看到站在楼梯上的乔伊,只见她一脚上、一脚下,分踏在两级台阶上,像是犹豫不定的样子,就说:“乔伊,你醒了?怎么就睡这么一会儿呀?才一个多小时,我还在看电视呢。” 乔伊从楼梯上走下来,头发有些乱了,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就像成熟的苹果一样好看。 老占说:“你坐吧,坐下来陪我一起喝点茶。”说着,就起身到厨房去泡茶。剩下乔伊一个人,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来继续调台。看到凤凰资讯台她停下来。 资讯台正在播放一个惊人的画面:台湾女议员某某,正冲着另一位女议员某某某奋力扇耳光,从画面上看,他们正在开会,大会会场庄严肃穆,犹如联合国开大会的会场一般,有略带弧形的舒适座椅,有西装笔挺的男士和衣裙雅致的女士。他们就在这样一个看上去文明礼貌的会场上,突然动起手来,这对乔伊来说实在有些意外。 记者拍到的画面比较凌乱。晃动。嘈杂。其中一个女议员在说:“她算什么东西,她搞婚外恋”另一个女议员说:“谁搞婚外恋——” 然后,两个女人就扭打在一起。 老占端着两杯茶走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两个女议员打起来了,其中一个扇了另一个的耳光。”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以暴制暴”字样。刚刚被打的女议员,开始反击,她出奇不意地冲过去,冲着刚才打她的国民党女议员“当当”就是两脚。踢人的女议员好像是民进党的人,总之,她们分属于两派,政治立场不同“婚外恋”不“婚外恋”可能只是个借口,是挑起事端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可能还是为了别的。 老占说:“她们是在做秀呢。开会一打架,她们就出名了。” 乔伊说:“是吧。” 老占说:“我最讨厌政治了,能不能换个台?” 乔伊就把遥控器递给老占,老占眼睛看着别处,伸手拿遥控器的时候,不经意间碰到了乔伊的手,他拉了乔伊的手一下,乔伊把手抽回来。他一抬手,用遥控器“啪”地把电视关了,然后坐到乔伊身边来。 “乔伊,我很喜欢你。”他轻轻抚摸着乔伊的头发。 “是吗?”乔伊说“老占,我困了,我想去睡了。” “那我陪你上楼。” 乔伊回到刚才那间卧室,又看到长满眼睛的窗帘和爬满鱼的床单。她躺到床上,老占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抻了抻爬满鱼图案的床单,然后把两手放在腿上,两眼凝视着乔伊。 良久无语。 “我困了,老占,跟我说晚安吧?我要睡觉了。”乔伊终于受不了了。 老占说:“时间还早呢,让我坐这儿陪你呆会儿。” 危险的气氛在这个房间里蔓延开来,老占执意不肯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夜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的房间里将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乔伊觉得眼皮变得又重又涩,一次一次合拢,被她勉强睁开。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话,说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有一只手开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想到朵儿和老社长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乔伊在酒吧里听来的,朵儿是小夏的朋友,一位不太出名的女散文家,乔伊也曾和她见过一两面。 朵儿杀了人。乔伊忽然有些理解朵儿了。 乔伊被那只隔着衣服摸她的手弄得心烦意乱。老占靠到枕边上来,伸手抱住乔伊的身体。 乔伊用力推开老占,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灯,给他讲了朵儿的故事。老占听完那个故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跟她道了“晚安”然后像片影子似的,轻手轻脚离开了乔伊的房间。 娱乐版头条 第二天上午,小夏打电话到赵楷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其实赵楷后半夜都睡在办公室,他不想回家,妻子逢人便说她怀孕了,那种眉飞色舞的表情实在让赵楷受不了。 张研是个世俗的女人。 她想用这件事来捆住他,他不干。 赵楷从小夏家出来,在楼下找他那辆破自行车,找了半天没找到,这才想起他已经把车扔在立交桥底下了。他裹紧大衣蔫头耷脑地往前走,走到路口有灯的地方去打车。后半夜又下起雪来,他觉得冷。又冷又困。他想,他这一辈子是欠了这两个女人的,她们要喝他的血,她们要把他的身体撕扯成两半,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真正的爱是没有目的的。 他站在一盏孤灯下等车。车许久没有来。这里路段较为偏僻,在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要等来一辆出租车也不大容易。他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半小时后才打到一辆车,赵楷整个人都快被雪埋上了。 埋上了也好。他想。就将眼前这一切烦恼全部了断了。 全部了断了。 全部。 出租司机问,你说什么呢。 赵楷说,没什么,我自言自语。 司机说,看来也是个遇到烦心事的人啊。人活着,都不易,小伙子,你就想开点吧。 赵楷在办公室睡了一觉,一早被电话铃声吵醒,他明明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可他就是不理,任电话铃一遍遍地响着。当楼道里开始有人走来走去,有来上班的人打开办公室门的声音,有互相问候的声音,有人拎着暖壶下楼打水的脚步声,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赵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新的一天开始了。 电话铃再次响起。 赵楷拿起电话,小夏的声音从电话里冒出来。 “你吃什么醋呀?我们真是在谈工作呢,不信你可以去问陈小帅。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小了。这一点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跟人家张晓光学学,你看看人家张晓光事业心多强。再看看你,昨天晚上气死我了,不声不响地,人就走掉了。你什么意思呀?早晨还故意不接电话喂,你在听吗?” “嗯。”赵楷只在电话里“嗯”了一声。 “声音听上去跟老头儿似的,喂,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过了你?不想过就直说,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好不好?” “我哪阴阳怪气啦——哪儿敢。” “这还差不多。”电话另一端的小夏显然高兴起来“中午一起吃饭吧?想上哪儿你说。” 赵楷说:“饭倒不想吃,就是中午想到你那儿去好好睡一觉。”“那还不好说?中午我打车来接你。”赵楷放下电话,精神顿时好了许多,他想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女人的一句话,能让他笑,也能让他哭,他以前不是这种人啊,他现在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一上午打了几个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跑了一趟财务室,又跑了一趟打字室,回来刚在座位上坐定,小夏的电话就来了。他匆忙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穿上外套就下楼了。 在电梯里,赵楷看见了自己的憔悴。 出租车里放着王菲的执迷不悔,在外面都能听见。小夏笑盈盈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哎,下来得挺快嘛。”她打开车门从前门下来,拉开后门,冲赵楷做了个手势“请——” 他们到一家名叫“蜀味浓”的餐馆好好吃了顿川菜,又麻又辣,直吃到满头大汗。小夏望着玻璃窗外来往频繁的车流,好像出了神似的,赵楷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 “听说,昨天晚上出事了。”小夏说。 “出什么事了?”赵楷的筷子里正在红红的辣椒堆里寻找辣子鸡。 “酒吧里那点破事呗。我说你是怎么搞的,让你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婆那么胡闹,人家乔伊可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你没看今天早晨的报纸吗?乔伊被人拍了照片,登在娱乐版的头条上。” 赵楷脑子里“轰”地一下。他立刻拿出手机给乔伊打电话,乔伊却关机了。 乔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报纸的显要位置,他看到这样一个标题:著名主持人私生活大曝光,并且还配有照片。 乔伊在酒吧里被别人的老婆揪住吵架的镜头,被人非常生动地拍下来。乔伊一上午接到无数电话,她只好把手机给关了。一切都是误会,可她不想跟人解释,就算她浑身上下都长满嘴,她也说不清楚。 她静静地坐在化妆镜前,等待化妆师给她化妆。 她今天的采访对象是跳英雄那个舞的舞蹈家,上次开会看过他的演出,乔伊非常喜欢他的舞蹈。现在她想集中精力尽量把节目做得好一些,因为从老占的话里话外,她已感觉到某种危机,老占说:“乔伊,你都快30岁了,现在新上来的年轻人很多,主持人是个露脸的行当,好多人都愿意干呢。” 老占在暗示什么,乔伊心里是明白的,可她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硬让自己的身体,接受一个并不喜欢的男人。她宁可失去主持人的工作,也不会那么干的。她不愿意像朵儿那样委屈,朵儿的悲剧就在于,她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身体去换。她为了从外地调进北京,就主动接近老社长柴大顺。 后来他们结了婚,年龄相差二十几岁,老社长的年龄足可以做她的父亲。朵儿如愿以偿调进北京,她以为她用身体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她以为自己很能忍。 终于有一天,朵儿用刀把自己的丈夫给砍了。 在那个危险的夜里,乔伊把朵儿的故事讲给老占听,老占听完之后,立刻变得像猫一样老实。 老占离开房间之后,乔伊的脑子变得异常兴奋。她从没见过朵儿的丈夫老柴,在想象中他应该跟老占差不多是一类人。在黑暗中,她看见身材瘦小的朵儿,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那把刀是几天前,她叫一个来小区磨刀的河北人给磨的,那是一把上好的钢刀,磨刀人一拿到那把刀,眼睛就闪出一抹少有的光亮。 “真是一把好刀啊。”他说“大姐,真的要开刃吗?” “废话,不开刃找你干吗。” “霍霍”的磨刀声在空中响起来的时候,朵儿已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之气。 第十二章30岁危机 30岁生日刚过,乔伊立刻感觉到一种危机,老占的话经常在耳边响起,他说你都30岁了,年龄不小了,想当主持人的年轻人很多。乔伊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电视开着,电视里乔伊的脸被放得很大,比她在现实中的要大两三倍,至于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她时常感到疑惑。夜已经很深了,她在做一个采访舞蹈家节目的前期案头工作。她一直伏案工作,在素材本上写写画画,本来应该写一些与采访有关的文字,然而她看到的却是这样并列的四行文字: 30岁危机 婚姻危机 职业危机 自我危机 随手写下的文字令她吃惊。生活原本已给她的一切,仿佛要在30岁那天,一夜之间统统收回去。听小夏说,30岁是人生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要是转好了,以后的人生就会变得很顺。可到底该怎么转折呢,小夏没说,说要靠个人体会。 乔伊体会到了浓重的“危机感” 在30岁到来之前这一年,她与恋爱两年的恋人分手,突然心血来潮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也许当时吸引他们的只是陌生而新鲜的身体,所以两人的关系在婚后很快冷却下来。而那一对并没有结婚的情侣——赵楷和小夏,他俩的关系依旧甜蜜。难道自己真的陷入“有毒的婚姻”之中——乔伊以前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但她现在有点开始信了。 采访舞蹈家路赛是乔伊秀众多计划中的一个,由他编舞的英雄曾给乔伊留下过深刻难忘的印象。采访时间安排在周末的下午,乔伊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采访完舞蹈家,她还要到机场去接张晓光,他从纽约飞回来的飞机,恰好是晚上6点钟左右到北京。 有一束不祥的光,正好落到路赛脸上。灯光师调整了许久,节目比平时推延了一段时间开始。 “我总是想跳舞,想要不停地跳下去。我觉得人生就像跳舞一样,每一个节拍都要踏得很准,一个地方乱了,便无法进行下去。” 现在,路赛就坐在乔伊对面,他的脸相当英俊,近距离看他,比在舞台上看更具骨感,他的颧骨恰到好处地高挑起来,鼻子英挺,眼睛大而明亮。一谈到跳舞,他的话就特别多,他说他本来并不爱说话,但谈舞蹈的时候例外。 他说:“舞蹈实际上是个孤独的职业,真正能看懂舞蹈的人实际上少之又少,我是说那种从心灵深处能够理解你的人,可以视为知己的人,在这世上十分罕见。舞是风,是天上的云朵,是梦幻一样的东西,英雄那个舞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英雄梦,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男人的英雄梦是用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的,而掌握了一种‘语言’的男人,是幸福的男人。舞蹈就是我的‘语言’,是我表达我对世界看法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每个人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拼命钻营,希望获得成功,我也不例外,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个俗人,并不像舞蹈中所表现得那么超脱。” 在去机场的路上,乔伊一直在想她与路赛的对话“每个人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拼命钻营,希望获得成功”她想起张晓光“拼命钻营”的形象来,心里的感觉是复杂的。机场路两旁的树刷刷向后倒去,乔伊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犹豫着待会儿见到张晓光,该不该把最近轰动娱乐圈的那件“大事”主动告诉张晓光。 所谓“私生活”曝光,不过是一场误会。不知有没有好事者把电话打到美国,或者发个邮件给张晓光,他这么急着回来,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 “我总是想要跳舞,想要不停地跳下去。” 在乔伊采访路赛的一个月之后,路赛在美国演出时遇车祸去逝。年龄也是30岁。 玻璃通道 首都机场候机大厅的电子公告牌在高处翻来翻去,来回滚动着地点和数字,显示着各次班机起降的时间。乔伊正站在电子牌前仰头观看,后面有人拍了她一下。 乔伊回头,竟看见她姨妈柳叶儿。 “姨妈,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送一个朋友。” “朋友呢?” “已经走了,上天了,飞了。”柳叶儿用手在嘴前做了个飞的手势。 柳叶儿穿了件黑呢大衣,脸上施着薄薄的脂粉,嘴唇上涂着近来时兴的浅色唇彩。她的头发烫成根根通电似的蓬松式样,像一团凝固的黑色火焰,总觉得里面隐藏着什么。 “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她说。 乔伊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她想柳叶儿会不会告诉她,关于日记本里记录的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想法使得她脸上涨红起来,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柳叶儿说:“你跟我来,这里说话不方便。” 说着,她带着乔伊往通往二楼的自动扶手电梯方向走去。乔伊觉得很紧张,不知柳叶儿到底要跟她说什么。短短一年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和朋友在云南漫游,城市发生“白色瘟疫”、人心惶惶,跟恋爱两年的男友分手,嫁给其实还很陌生的男人,直到看到柳叶儿的日记,日记里记录着30年前发生的事,那个秘密的、“见不得人的”女孩儿,到底是谁? 自动电梯无声地向前滑动,乔伊忽然有种幻觉,她望着站在比她高一层电梯上的柳叶儿,她和柳叶儿突然失去了原有的比例(时间在瞬间倒退30年),她变得好小好小,只有柳叶儿的腿那么高。 她们来到二层的玻璃回廊,蔚蓝色的天空在这里仿佛离掌心近,一伸手就可以够得到似的。乔伊有种错觉,她从前好像来过这里,她和柳叶儿站在窗边说话,这种景象从前好像出现过。 柳叶儿忽然露出从未有过的兴奋神情,她抓住乔伊的衣袖使劲摇晃着说:“乔伊,我找到她了?” “谁?” “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啊?” “你是说——” “对对,就是那个在夜里迷路给我水喝的人。” 乔伊在心里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她人呢?” “上飞机去了。我会等在这里,一直等她回来。” 乔伊知道柳叶儿的病又犯了,她必须马上给家里打电话,并且护送她回家。让柳叶儿这样一搅,她倒把接张晓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在送柳叶儿回家的出租车上,乔伊接到张晓光的电话,两人说好待会儿回家见面,乔伊说她必须先去一趟她姥姥家。 张晓光说:“又是你姨妈病了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呗,”他慢条斯理道“那我先回家了。在家等你啊。” 汽车在笔直的机场高速路上疾驰,柳叶儿靠在汽车后座上,半眯着眼,她看上去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却又冷不丁突然睁开眼睛,盯着一个莫名的远方说:“要知道,那孩子还活着——” 乔伊心里一紧,生怕她说出“那就是你”这几个字来,而她说出的却是:“她在我心里,在这个地方。”柳叶儿的右手摸着左胸“在这个地方”她说。 随爱沉沦 这天夜里,乔伊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她听到遥远的风笛声从什么地方绵绵不断地涌来,那声音细腻、绵软,非常陌生。她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后头脑有点蒙,想不起来白天发生的事。 窗外起风了,震得楼道里的一块玻璃哗啦直响。遥远的风笛声已消失不见了,换了另一种声音——原来是电视开着,乔伊披上了一件棉睡服从床上下来,她到客厅去看丈夫究竟在干什么,却发现电视开着,他人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景象令乔伊有点伤心。 她靠在门边,望着熟睡中的丈夫,心想,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我们真的结婚了吗?她去关电视的时候,把丈夫给惊醒了“怎么,我睡着了吗?” 屋里很黑,电视机的声音也被关掉了,他们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僵持了好一会儿,都有点不知所措。在乔伊的想象中,丈夫刚从美国出差回来,肯定迫不及待地想做那件事,没想到他那么被动,乔伊在床上都睡了一觉了,张晓光还没什么动静,他甚至连澡都没洗,没头没脑地看电视。 “屋里挺冷的,你先上床吧。”他说。 “那你呢?” “我去冲个澡。” “那我等你。” 这一等,等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乔伊估计他躲在卫生间里抽烟,一边思考什么问题,一下子就忘了时间。淋浴的时间也很长,等他来的时候,乔伊已经睡着了。 夜里,乔伊梦见有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向自己。 他掀开被子,趴到她身上来。 毫无柔情蜜意,他只是机械动作着,有点像无声片里的木偶。乔伊想把这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推下去,当她往下看时,却发现下面是极高的城墙。他们躺在城墙上做ài,风很大,可以看得见星星。 身体彼此都没焐热,一切就结束了。 在相同的一个夜晚,另一对男女赵楷和小夏,他们也在做ài,他俩之间的热度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热烈了。 那天小夏早早吃过晚饭,给自己煮了杯浓咖啡,准备写作。她的电影剧本已经写到了高潮部分,她常常彻夜不眠地喝咖啡,使自己的精神高度兴奋起来。她写作的时候,必须要使自己出现轻度幻觉,整个人好像飞起来一样。她很怕自己笔下出现平庸的画面,力求每一笔都精彩,她一边写,一边演,一边流眼泪,她喜欢自己这种彻底放纵的状态,只有写作才能给她带来如此这般的快感。 写东西的时候,她通常拔掉电话线,关闭手机。如果有人来按门铃,她也假装没听见。 小夏喝着咖啡,一口浓香滚烫的咖啡,在嘴里滚来滚去,还没咽下去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小夏有一种感觉,赵楷此刻就站在门外。她来不及关掉电脑就跑去开门,门口有个巨大的纸盒子挡住客人的脸,小夏还以为是送外卖的男人找错人了,刚想把门关上,盒子后面的面孔慢慢露出来:是赵楷。 “赵楷,你什么时候改行卖比萨过了?”小夏敞开门让他进来。 “买了比萨到你这儿来吃,真饿。”赵楷说“小夏,你这儿有酒没有?” “酒倒是有的,不过我现在不想喝。” “我喝。” 赵楷盯着小夏的脸看,看了足有1分多钟,然后他说小夏其实我有话跟你说。小夏去拿碟子和刀叉,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搜出一瓶红酒来“当”地一声立在赵楷面前。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那就喝酒。” 小夏把盒子里的比萨放进微波炉,调了一个时间。微波炉转动起来,香气很快四处弥散,钻到小夏和赵楷鼻子里去。小夏布置好餐桌,又把很久没用的烛台拿出来,点上蜡烛,关掉电灯。两人在烛火摇曳的餐桌旁坐下来,举杯的时候,小夏说了句话:“赵楷,我愿意嫁给你。” 赵楷说:“哦,不。” 赵楷不敢抬头看小夏的眼睛,他一直盯着一只酒杯看,声音很小仿佛喃喃自语地说:“她怀孕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吃完了我就走。” “原来是这样呀。”小夏独自喝下一杯酒。 小夏一扬脖喝下那杯酒的动作,把赵楷吓住了。他绕过餐桌走过去,搂住她的头,无声地恸哭起来。 那一夜,他们整晚都在做ài,窗外的大风刮倒了几棵树,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们以为跟他们有关,哭过之后,倒又抱在一起笑了。他们赤身裸体,身体之间没有一点距离,他们彼此说着安慰的话,他们说,还是不结婚的好。你看咱俩现在多好呀,要是结了婚,现在说不定已经分手了呢。乔伊和张晓光他俩之间就够呛。 他们相互搂抱着,说着话,天很快就亮了。 明天将发生什么,没人知道。说完这句话,两人就双双睡过去了。直到敲门声大作,人们才发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被别人从房间抬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全身赤裸,皮肤呈不正常的苍白颜色,据说是酒里有毒,还有人说跟死前吃的比萨饼有关。 一个星期之后,乔伊正在乔伊秀的现场录节目,她收到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小夏的电影手稿。手稿中滑落出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到地板上去。 乔伊从地上捡起照片,看见照片上四张灿烂的笑脸。那是他们四个一起在云南旅行时拍的,照片上的颜色还是新的,然而他们的故事却已经旧了,照片上的恋人们死的死、伤的伤——是被爱情杀死和磨伤的。 恋恋红尘,谁能看破?灯光亮起来了,乔伊脸上的妆容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丝忧伤。 手机上的陌生号码 小夏死后,乔伊的手机上不断出现陌生的号码,他们都是冲着小夏那部未完成的手稿来的。小夏的自杀使她一夜成名,至于那部“神秘手稿”的下落,也被报纸炒得沸沸扬扬,因此能得到那部手稿,就成为不少年轻导演的梦想。 导演申军也打来电话,他是乔伊多年不联系的一个老朋友,这次冒出来也是为了小夏那个剧本。当时乔伊正在电视台化妆间里化妆,化妆师正在给她上睫毛油,小刷子在离眼球很近的地方晃来晃去,乔伊听见包里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听了半天才知道是申军,很久没联系了。以前有一段时间他们很熟。“晚上我请你吃杭州菜,好不好?”申军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那段空掉的时光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不是为了那个剧本吧?”乔伊说。 “哪里是为剧本,你还不了解我吗?来吧来吧,一起吃个饭聊聊天,都八百年没见了,怪想得慌的。” 乔伊“扑哧”一声笑了,说:“那好吧,我录完节目就来。” 北京的交通在傍晚变成一片混乱的海洋。天色阴灰着,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覆盖在城市立交桥的上空。天还没完全黑,路灯刚刚亮起。汽车尾部的刹车灯一颗颗犹如红宝石一般,在道路上整齐排列着,车辆的行驶速度极慢,一点点地往前蹭,乔伊只好在出租车上给申军发了条短信息:“可能迟到” 汽车仍停留在原地不动,一辆辆汽车犹如搁浅在海滩上的巨型怪兽,龇牙咧嘴,却又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乔伊看见一个穿黑风衣的女子,她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行走,穿着一条有丝般光泽的黑亮长裤,风衣也是同质地的,紧身,小腰收得极细。她的长发掩去了半边面孔。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乔伊惊奇地发现,那个穿黑风衣的女子竟是小夏。 “快开门!让我下去!”乔伊几乎惊叫起来。 “这儿不能停车。” “车不是停着呢吗?” “但不能下人呀。” “师傅你就帮个忙让我下去吧,我真的有急事,我要下车去追一个人。” 乔伊付了钱,从出租车里蹦出来,直冲冲地去追那个穿黑风衣的女子。 女子目不斜视,似乎对周围的道路情况非常熟悉,看都不看,只管往前走。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道路情况极为复杂,有走路的,有骑车的,有开车的。女子直冲冲地往前走,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她。就连变换不定的红绿灯也无法挡住她的去路,每当她走到一个路口,红灯“叭”地一声就变绿了,仿佛她手中握有可以控制世界的秘密武器。 她长发飘飘的背影,在暗夜里真是美丽。 乔伊一直跟着这个背影,直到她走进前面那家店,乔伊抬头一看,是她曾经来过的“老知青茶馆”里面很热闹,每一个房间里都亮着灯,喧哗声把门帘子都顶起来了,那女子不知藏在哪里。 乔伊每个房间都掀开门帘探头看了一遍。她看到若干个柳叶儿,若干个叶峥嵘,她像一脚踏错了时空,跌进30年前的人和事当中,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唱着样板戏,那刺耳的唱腔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划玻璃,尖细而又吃力。 她站在四周都是房屋的天井里,感觉到一阵迷惑,不知那个长相酷似小夏的女子,将她引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房间传来清幽音乐,那个房间的玻璃窗正对着乔伊。乔伊注意到那个房间里的颜色呈橘黄色,是灯的效果吗?乔伊换了一个角度,果然看到墙角里有一个纸灯笼。她惊讶地发现,坐在朦胧光线里的那对男女竟是柳叶儿与一中年男子。 小夏是想要引她到这个地方来,让她看见眼前的一切吗? 死去的小夏冥冥之中想要告诉她什么? 如果自己真是柳叶儿生的那个孩子,那么眼前那个中年男子有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那天乔伊没有闯入画面,她只是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想到事后她跟柳叶儿谈起这件事,柳叶儿拒不承认,她说:“乔伊啊,你看错人了吧?我哪儿会去什么茶馆酒吧之类的地方,那都是你们这些时髦小姑娘去的地方,我去干吗。” 乔伊越发迷惑了。 清淡可口杭州菜 那天晚上乔伊迟到了将近两小时,急匆匆赶到那家杭州菜馆的时候,里面有一拨客人已经吃好了,正叼着牙签往外走,乔伊很担心那群人里有多年不见的申军,就伸长脖子在那群人里仔细寻找。 记忆已变得十分模糊,她已经记不起申军长什么样了,但看见他应该能认出他。乔伊觉得那群叼牙签、高声说笑的人里应该没有申军。杭州菜馆前一片闪亮的车海,那群人钻进其中一辆,很快就消失在霓虹夜色之中。 乔伊跟领位的小姐报出“申军”的名字,小姐含笑点头,并转身带她上楼。二楼是米黄色的铺着地毯的狭长过道,不知为何呈香蕉形弯曲状,两边每一个包间里都坐满了红头涨脸、兴致极高的食客。他们有的高声谈着政治笑话,笑得喷饭;有的用黄段子下酒,笑得暧昧淫秽。乔伊对酒桌上那一套不大喜欢,她喜欢干干净净的雅致环境,那种“干净”主要是指语言和情调上的。 她从笑声中侧身穿过,有一扇门在她眼前打开,她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导演申军的脸。 申军请乔伊吃杭州菜,没想到老占也在,还有女演员陈羽婷,还有几个要红还没红的演员。申军大声说话的样子很可爱,他说:“哎呀呀,我们的著名主持人来得可真早呀!我们都快吃完了。” “对不起。”乔伊说“我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到哪儿去了?” “反正走错了。” 申军说:“几年不见,你还这么糊涂,一点儿都没变。” 申军把乔伊安排在他和老占之间的那张空位上。老占含笑看着她,笑而不语。清淡可口的杭州菜被一道道地搬上来,每一道都只吃一筷子差不多就饱了。乔伊对申军说你点的菜太多了,申军说大菜还在后面呢。 过了一会儿,小姐又端了很大的一条鱼上来,所有人都瞪着那死不瞑目的鱼,饱得只吃得下一个鱼眼睛了。 老占说:“我记得乔伊最喜欢吃鱼眼睛了。” 老占说话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和乔伊的关系很不一般,后来他又做了个“很不一般的动作”拿了一双公筷亲自把大鱼的眼睛抠下来,放到乔伊的碟子里。 女演员陈羽婷说:“乔伊,我经常看你的节目呢。” 乔伊笑道:“都在骂我吧?” “哪里,乔伊秀办得挺不错呢,我很喜欢。” 乔伊知道陈羽婷说的是客套话,尤其是当着老板的面,她不可能说他们节目的坏话。饭局上说的话一般都不能当真的。所谓“应酬”基本上跟“应付”是同义词,一般不会提到实质性问题,也就是说,那天在饭局的现场,申军并没有提到小夏那个剧本,就跟没这回事似的。 老占一直坐在乔伊身边不停抽烟,一支接一支,好像整个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他暗中把一只手放在乔伊腿上,轻轻地揉揉、捏捏,然后又放开来。 乔伊专心对付那只鱼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有个演员提了个问题,让大家猜猜看,世界上哪儿的人个子最高。 申军说:“德国人最高。” 陈羽婷说:“美国人吧,应该是美国人,nba里的人多高啊。” 那个演员告诉大家,世界上平均身高最高的国家,应该是荷兰,他们的平均身高是1米80“是男女平均身高哦。”演员这样补充一句。 在大家热烈地谈论身高问题的同时,有一只手在暗中游走着,动作很轻,不易被人察觉,但它确实存在着。饭后申军一定邀请大家去ktv唱歌,乔伊不知道是老占事先安排好的,就跟着去了。 在ktv乔伊听到那首她一直很喜欢的阿芭的歌给我给我,此时此刻听来,颇觉意味深长。老占有时搂着她的肩,有时又把手放在她后腰上,一切做得不留痕迹,相当自然。 有个女孩手拿麦克风唱了一首歌,她的声音很像莫文蔚。身材也像莫文蔚那样好,可惜她不是莫文蔚,她当了好几年演员一点名气都没有,也不知她是怎么混的。乔伊想,往往是“怪物”才能成名,太正常的人与名气无缘。 “我是谁呢?” 这个奇怪的问题又在午夜里像汽泡一样冒出来,乔伊觉得头有点痛。 第十三章探者 初次见到冷大夫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有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乔伊要陪柳叶儿到精神病专家那儿去会一下诊,这个专家就是冷大夫。 冷大夫的家,住在一片老式住宅区里。每次去他家,乔伊都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小夏。冷大夫家住的那幢红砖楼,与小夏住的那幢十分相似,走在水泥已经变得凹凸不平的楼梯上,呼吸着旧楼里的空气,在楼梯拐角处,裙摆摇摇的小夏,仿佛很快就会出现。 “在楼梯拐角处遇见小夏”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特别是在陪着一个精神病患者去看医生的途中,出现这种幻觉,让乔伊觉得自己的精神也不甚健康。 到专家家里拜访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们站在门口按门铃等候的时间通常比较长,据说冷大夫喜欢睡午觉,午觉的时间较平常人要长一些。柳叶儿站在门口,从精巧的小皮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来,左右照两下,用手弄弄头发,或者补一点口红。乔伊的妈妈一再交代给乔伊,说不要让柳叶儿感觉到是去看病的,最好让她当成是一般性的串门,否则她就不肯去了。 几分钟之后,冷大夫穿着白拖鞋来开门。 “是你们?请进请进。” 他每回都是这句话。然后,他示意她们换鞋。乔伊和柳叶儿每人换上一双跟冷大夫脚上一样的布拖鞋。那种漂白布做的拖鞋,既难看又不舒服,穿上以后没病的人也觉得自己像个病人,有种难言的心理暗示。 冷大夫总是坐在横条沙发上,那张沙发层层叠叠铺了好几层盖布,看上去有几分窝囊。他总是先谈10分钟病情之后,就开始跑题,他说他有一幅收藏品人马图,是上个世纪初的一个名人画的,冷大夫情不自禁地开始吹嘘自己手中的这幅画有多值钱,谁来找他他都不卖,等等。 下一次去找他看病,他又谈起他有一个宏大计划,他说他打算去探洞,世界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深洞,里面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他越说越邪乎,完全忘记了面前坐着的其中一位是他的病人。但柳叶儿很喜欢听冷大夫说话,并且相信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坐在那个阴森的房间里,乔伊每回都会觉得很不舒服。柳叶儿的病情未见好转,乔伊跟母亲说,再这样下去,我都快疯了。 “不许胡说!” 母亲凶狠地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是乔伊以前没见过的。 ——妈妈,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这孩子真是疯了,竟问这种傻话。 这段对话曾在乔伊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但她始终没勇气说出口。她既希望得到答案,又害怕知道真相。她害怕自己身上有疯狂的血液在流淌,每一次坐在精神病专家面前,她觉得接受治疗的仿佛是自己。 夜的躯壳 张晓光完全没有注意到乔伊的变化,他俩各自有各自的空间和朋友圈子,越来越玩不到一起去。张晓光习惯有规律的生活,对妻子的需求也十分“公式化”每个星期六晚上,他保证不到外面去应酬,那个时间是留给他自己的。 星期六下午,张晓光给自己冲一杯浓淡适宜的咖啡,坐在窗前有阳光的地方看报。妻子陪她姨妈去看心理医生了,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将独自享受这一段宁静时光。仕途上的一帆风顺让他变得更加稳重,他把身边的事物安排得井然有序。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亲自下厨做晚饭。平时他们家有个做饭的保姆,周末他们就不让她来了,张晓光喜欢亲自下厨做饭,他的拿手菜是做红烧平鱼,红烧平鱼保姆也做过,用的是一样的调料,一样的铁锅,但做出来的味道就大大地不同。 张晓光剥了蒜,又剥了葱,好一阵忙碌。 鱼做好了,乔伊也回来了。 “怎么又吃鱼?”她说。 “你不是喜欢吃鱼吗? “再喜欢也不能每个礼拜都吃啊,吃多了就没意思了。” “你脸色不好,怎么啦?是不是你姨妈病又重了。” “那倒没有,就是那个大夫看起来不怎么样,自己都疯疯癫癫的,还给人家看病。” 乔伊坐在桌旁发愣。她总觉得那个冷大夫身上有一种类似于毒素似的东西,当他跟人说话的时候,就会喷射到别人身上来。他这一辈子看过的病人很多,毒素在他身上一厘一毫地积累起来,世界上精神病医生最后自己发病的人很多,乔伊认为那都是“积累”的结果。 张晓光端了一盆汤上桌。 张晓光说:“吃完饭,咱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看这几天报上宣传的那个由漫画改编的香港电影可能不错,要不去看看?” “哦。” 乔伊知道张晓光除了对看报纸有兴趣,对开会有兴趣,别的事情全都兴趣不大,他说要去看电影,完全是为了让乔伊高兴,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并非他自己的本意。 “算了吧,不想去。” 乔伊把米饭往嘴里扒拉,脑子里仍在想下午那个冷大夫说过的话。他说他要找到一种通往地心的方法,或者潜水,或者凿洞,总之世界上肯定有一种方法可以使人通往地心,人连宇宙都可以去,为什么不能穿过地心,到达地球的另一边。 现实比电影更令人目瞪口呆。 乔伊有时会看到一个手拿铁锹狂挖不止的疯狂男人,被人送往精神病院。那些以前毕恭毕敬称他为“冷老师”的年轻大夫,忽然变得冷漠起来,对他大吼大叫,要他“别动”、“躺好”或者趁其不备“嗖”地给他打上一针。 乔伊吃过晚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当她躺到床上去的时候,那个“探洞者”的形象仍跑出来捣乱。 她想,到底是谁疯了? 张晓光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用一块白毛巾使劲擦着头发,飘柔洗发水的香味四处弥散开来,清香宜人,令人很有说话的欲望。乔伊很想跟丈夫谈谈自己的身事,关于内蒙古草原,关于柳叶儿得的奇怪的病,还有她含糊其词的日记“我到底是谁?”这个居住在乔伊心里的谜,时时出来折磨她。 张晓光也有说话的欲望,说的却是乔伊完全不感兴趣的官场之争。他身穿浴衣,手里拿着一支烟,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虽是衣冠不整,但举止却像在什么地方作报告,可能是忘了身在何处,他情不自禁地演说起来。 乔伊望着这个奇怪而又陌生的男人,这个把家当成舞台的男人,这个除了看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男人,心里觉得像长了草一样荒凉。 “好了,睡吧?” 乔伊这句话就像从暗中放出的一只有雪白羽毛的冷箭“刷”地射到正在卧室里演说的人身上。他这才从刚才的幻境中挣脱出来,关掉一盏灯,脱掉身上的浴袍,躺到乔伊身边来。 但是,他俩再也不能做ài了,因为气氛不对。他俩直挺挺地躺着,就像两具没有生命力的僵尸。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把乔伊和张晓光都吓了一跳。张晓光拿起床旁的电话“喂”了一声,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乔伊在不在,张晓光说:“你等会儿啊”就把电话交给乔伊。 乔伊听出电话里是老占的声音。他大概是喝了些酒,半疯半醉似的,他说乔伊你现在干什么呢,我们一大帮朋友正在酒吧喝酒呢。你来吧来吧,雪蒂也在,申军也在,还有申军的女朋友陈羽婷,还有还有接下来电话里就出现了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手机在一大堆人手里相互传递,听筒里传来不同人的不同嗓音。 “喂,乔伊。”乔伊一听就是电视台的同事雪蒂的声音,她的声音带有一种娇媚的尾音,在电话里那种尾音尤为明显。“你用什么办法把老占迷成这样,现在五迷三道的,张口乔伊、闭口乔伊,你快来吧,哈哈”另一个男人的嗓音盖过了雪蒂的声音,他说:“喂,乔伊,我是申军,我们都在这儿呢——独创舞步酒吧,你过来吗?” “太晚了吧?” “才11点多,晚什么呀,你不会已经上床睡觉了吧?那好,我们现在再换一个人来请你,他要是请不动,那就没戏了。” 在歌手雪狼开口说话那一刹那,乔伊就像通了电,一股电流涌遍全身。雪狼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他并没有说他是谁,可乔伊一下子就听出来——他的厚重嗓音震得听筒嗡嗡直响,谁能有像他那样一个好嗓子呢。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他大概去了卫生间。望着空出来的半个床,乔伊心里很矛盾,如果出去见朋友,那张晓光肯定不高兴。如果留在家里,空气又实在令人窒息。她很想在电话里跟那个有好听嗓音的男人再说几句话,可电话又被另一个人抢去了。直到张晓光在卧室里重新出现,乔伊才对电话里的那个人说:“我真的不能来,真的真的。” 说完很快挂上电话。 张晓光问:“谁的电话?” 乔伊回答:“是一帮朋友在酒吧喝酒,让我也去,我说不去了。” 张晓光说:“那就睡吧。” 乔伊以为张晓光还会跟她多聊两句,没想到只说了一句“那就睡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乔伊开始后悔没答应那帮朋友,要是答应了就好了。张晓光似根本不在乎她出去不出去,他满脑袋都是他自己,一心只想着向上爬,对别的一概不感兴趣。 乔伊躺在黑漆漆的夜里,听到自己的骨骼嘎吱作响,她用想象中的一只手按住自己,强迫自己留在床上,可是她多么不情愿留在床上啊,留在这间黑漆漆的卧室里,看不到一点光亮。 15分钟之后,乔伊从床上“忽”地坐起来,摸黑开始在床下寻找自己的鞋子。 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只拖鞋。她把它穿在脚上。 一脚穿鞋,一脚光着,她站在屋中央。 乔伊在午夜12点出门。她以为丈夫已经睡熟了,其实,他还醒着。乔伊出门后没有回头看,如果她回头,将会看见家里大大小小几十盏灯在她身后同时开启,亮若白昼。 银白之夜 外面正起着大雾,黑夜变得像牛奶一样白。乔伊穿着一件白色大衣,在雾里狂奔。她好久没跑步了,结婚以后生活习惯有所改变,以前经常在晚上跑步,现在却很少像这样放纵自由地跑一跑了。 大雾把汽车的车身隐藏起来,只留下两个亮闪闪的眼睛。 有一对“眼睛”停在乔伊身边,乔伊拉开车门。她告诉司机去“独创舞步酒吧”司机说“好嘞”这一听就是一个年轻快活的司机,他一路走还一路跟乔伊聊天,他说他总是晚上出来拉活,白天老是堵车,堵得他心烦。他白天就在家蒙头大睡,过了12点才出门拉活儿。他说目前出租车的活儿不好干,但挺自由的,他喜欢自由的活儿。 他问乔伊是做什么工作的。乔伊不想告诉他自己是主持人,就随口说自己是老师。司机想了一下说,老师好啊,就是挣钱少点儿。乔伊暗自笑道,他倒是什么话都能接。 “小姐,这么晚了还去酒吧,你不是老师吧?” 这句话使乔伊感到不快,刚才的好情绪被抵消了一半。乔伊不再说话,随他怎么想去。她来到“独创舞步”酒吧的时候,老占、雪蒂他们已经走了,只有歌手雪狼站在台上唱歌,他恰好唱的是那首很爱很爱你,乔伊想起她结婚时的情景“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她这才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一首适合在婚礼上唱的歌。 “你来啦?”歌手唱完那首歌,他走下台来,跟乔伊打招呼。“他们呢?”乔伊问。 “你是说你那帮朋友啊,他们刚走。”歌手说。 “你想听什么歌?” “算了吧,你休息一会儿吧。” “休息什么呀,这是我的工作。”歌手想了一下,又说“里面太吵了,要不咱们到外面站一会儿,透透气。” 于是,乔伊就跟着歌手来到门口。门外的圆玻璃顶上,有一盏独悬的绿玻璃罩灯,酒吧里传来缥缈的女声,那是雪狼的一个搭档在唱歌,她是新来的名叫小美,她在唱王菲的棋子,据说王菲的所有歌她都会唱。 雪狼说,小美嗓子不错。 外面的雾越来越浓了,他们站在雾中交谈,绿玻璃罩灯投下的淡绿色的影子,有一种人站在玻璃底片中效果。歌手站在底片里,他不像个现实中的人物,他们中间隔着浓重的雾气,说出话来仿佛都有了回声。 “小美嗓子不错。”歌手说。 “你刚才说过了。” “噢,是吗,说过了啊。” 这时候,酒吧里面热闹起来,他俩之间却出奇地安静。乔伊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她午夜12点从热被窝里跑出来,站在寒冷的雾里跟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的声音是那样好听。 乔伊想着想着,一下子就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歌手很随意地摇摇头,不知他是在否定乔伊的想法,还是在说这其实没什么。后来他们又聊起申军。 他说:“申军其实一直想得到小夏那个剧本。他知道剧本在你那儿。” “我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剧本给他,因为那是小夏的心血之作。” “有一种传说,说小夏没死,小夏其实还活着——有人在街上看见她了。” 雪狼的话把乔伊吓了一跳,因为那个在街上看见小夏的人正是自己。她不知这种传说是否来自于她本人,还是另有他人也在街上看见小夏了,总之这件事玄而又玄。 “我不会把那个剧本给申军的。”乔伊说“小夏活着的时候,一直说那是一部史诗电影,所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好了,我该进去了,你回去吧,太晚了。” 雪狼说完这句话,他们又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有一辆出租车从大雾中驶来,将乔伊无声无息地吞进去,隔着玻璃,他们四目相对,直到汽车将他移出视线,乔伊依然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夜雾更浓了,街上的景物纷纷退到暗处,什么也看不清楚。远远地,乔伊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蹲在地上,他双手抱着头,身上穿着一件大衣,他看上去已经在那里蹲了很久了。 乔伊下车的时候,看见那个人影从地上慢悠悠地站起来。 他朝她走过来。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他说,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乔伊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张晓光说:“你怎么哭了?我又没说你什么。” “以后我回来晚,你不要在楼下等我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愿意等你。” “我要是做了惹你生气的事,你也愿意等我?” 乔伊仰起脸来,看着丈夫的脸。 “你不会的,走吧,回家。” 那一夜,他们的感情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他把她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挂在镜子旁边的一个衣钩上。他看着镜子里乔伊的脸,觉得她无比美丽,他的手摸到她柔软的丝质内衣,再深入地摸下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危险的爱情 柳叶儿被冷大夫的“探洞计划”迷住了,她从一周一次到冷大夫家里去,改为一周两次、继而一周三次,而且她不希望任何人陪她去,她总是说“我自己可以”家里人都很担心,不知道她和冷大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说:“柳叶儿再也不能受任何刺激了,她的病会越来越重的。” 母亲为这件事给乔伊打了好几个电话。每次都在录节目的现场,一边被化妆师摆弄着,一边匆匆聊上几句,乔伊的工作越来越忙,录完这一期节目,又要准备下一期了。电视是一种“输出”的工作,大脑越干越贫血,但又不得不连轴转地干下去。 母亲说:“你最好找时间约那个冷大夫谈一谈。”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那我谈什么呢?” “就问问你姨妈的病好些了没有?探探他的口气,看看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刚挂断电话,冷大夫的电话就打进来,他就像有感应似的,他说我们应该见见面,谈谈你姨妈的事。乔伊说,明天怎么样,明天你有没有时间。冷大夫在电话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说,明天傍晚5点,在海洋馆见面。 他选择的时间、地点都让乔伊觉得冷。 傍晚的公园很冷清,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冬日的太阳变成很小的一枚杏仁核,黄黄的,毛毛的,缩在天际的一角,天空被浓厚的灰云笼罩着,树木如金属般坚硬,颜色极深。 乔伊穿着一件黑大衣走在公园小路上。她刚下节目就急匆匆赶了来,脸上的妆还没有卸,使她看起来有点像从戏剧里直接走出来的人物。那个奇怪的探洞者、阴阳怪气的精神病医生到底想跟她说什么,她心里没底。她一直往前走,没有方向感,四周布满了千奇百怪的树。她想找个人问一下路,海洋馆的方向到底在哪儿,但走了半天却没碰到一个人。 她终于看到一个路标指向“恐龙馆” 乔伊朝着另一个没有路标的小路走去。 “海洋馆”门口坐着一个瓦刀脸的男人,他的两只眼睛离得特别近,坐在那里不停地眨巴眼睛。乔伊递给他一张纸币,他送还给乔伊一张票,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的状态下进行的,乔伊觉得自己仿佛在不经意间走进一部无声片,所有人都失去了语言,变成冰凉水里蓝汪汪的鱼。 到处都是微蓝的海水,灯光,玻璃,各种彩色的和透明的鱼。 冷大夫还没有到。乔伊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离事先约定好的时间还差1分30秒。 这个精神病大夫,他不会准时到以秒为单位计算时间吧? 哗哗的海水的声响灌进乔伊的耳朵,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过。 时间指针指向5点整的时候,冷大夫从玻璃后面翩然闪出,犹如一条精灵古怪从水中出走的鱼。 ——你来啦? ——我知道你会来。 ——因为你和她之间有某种神秘联系。 他像鱼吐泡一样,把这三句话一句一句吐出来。他的脸被海水的反光映照得如同岛屿和陆地,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具奇怪的植物标本。 “我爱上你姨妈了,嘿,不可思议吧,在我们这个年纪,还有如此惊心动魂的爱情。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我的病人,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恋爱啊,她很可爱,就像17岁的小姑娘一样可爱,实际上,她一生都活在这个年岁,她从来就没长大过。她是如此单纯透明,在健康人中间,已经找不到像她那样纯洁的人了。” 冷大夫的一席话,说得乔伊目瞪口呆。她原本已经猜到了他们之间超越凡俗的危险爱情,但没想到冷大夫如此坦率,连个弯都不拐,一下子就说出来。 乔伊眼前出现了大面积的海水和鱼。她脸上的精致妆容包裹着她,使外人很难看出她的表情变化。 她变得有些傻了。这世界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嘛。 乔伊和冷大夫的另一次谈话,是在消毒水味儿极浓的医院里进行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白色,冷大夫被包裹在白大褂之中,口罩捂得严严的。 不时有手拿针管的护士在屏风外面走来走去,白屏风上投下了她们的影子,有时浓,有时淡,有时一晃而过。在这种氛围里,乔伊有些紧张,上次在海洋馆跟冷大夫见面的情景,就像一个梦一样,他们从海洋馆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冷大夫说过的话,在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叶儿不承认她爱你。” “不管她承认不承认,那是事实。” “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她愿意的事。” “这件事会不会是你单方面的意思?” “你是这样认为的?”那个人扭过脸来反问。 谈话没有任何结果。乔伊从医院里出来,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可还是觉得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卷入这场长辈人的情感旋涡之中,被夹在中间,不明不白,不尴不尬。 乔伊回到家,张晓光已经回来了,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还有一个炖得香香的排骨汤。“今天回来得早,就做了个汤孝敬老婆。”他穿着家常的灰毛衣,腰里系着块围裙。他最近回家比以前早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官做得比以前大了,没那么忙了,还是自我反醒后的结果。 “你身上怎么有股奇怪的味儿。”张晓光说。 “哦,我刚从医院里来,去找了一下冷大夫。” “冷大夫是谁?” “就是那个精神病医生。以前星期六我常陪姨妈去看病的那个。” 这天夜里,乔伊梦见了水,她躺在海洋馆最大的一个鱼缸底部,有一双眼睛在鱼缸外面看着她。她像鱼一样游起来。她游得很快。她想摆脱什么。 有人用力抱住她,使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重。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嘴被什么东西堵住。有一个东西很重地压在她上面,使她动弹不得。 他们有好久没做ài了,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竟然有点陌生。这种“陌生”激起了些许新鲜的刺激,张晓光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而乔伊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另外一张面孔。这种联想使她性欲高涨,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像小夏那样的女人。 第十四章失真的水银灯 “他们只是告诉传媒他们死了,其实他们的真人还活着。” 演播现场的灯光时亮时暗,照在突然来访的女人那张蜡黄而又干燥的脸上。 女人说,她叫张研,想找乔伊谈一谈。 工作人员阻止她,不让她进入演播现场,因为10分钟之后,乔伊秀的正式访谈节目就要开始了,无关人员一律不允许进入现场。可是那个叫张研的女人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从她走路的姿态上看,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她从容不迫地挺着大肚子走上演播台,找了一张橘黄色的沙发坐下来。她的脸很黄,特别是在灯光下,她干燥的皮肤起了细微的鳞片,令坐在对面的乔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们见过面。”她说。 “我不记得了。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有什么事请快说。” “我怀孕了。” “这和我有关系?” “和你没关系,但与你的一个朋友小夏有关系?” “小夏?他们都已经死了,还提他们干什么?” 大肚子女人一字一板地对乔伊说:“他们只是告诉传媒他们死了,其实他们真人还活着。”她说完这句话,场上的水银灯忽然间全灭了。好像她的话和灯光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黑暗中人影晃动,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倒塌下来。灯光再亮起来的时候,大肚子女人已经不见了,乔伊的手心被人塞进一张纸。展开手心,她看见那张小纸条上用很流畅的笔体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用“13”开头,一定是刚才那个怀孕女人的手机号。 “他们只是告诉传媒他们死了,其实他们真人还活着。” 这句话太奇怪了,像一个疯子说的话。乔伊听人说怀孕的女人是很容易变得神经敏感,或者出现幻觉的,这个叫张研的女人,可能就是后一种情况。丈夫死了,她又怀上小孩,受那么大刺激,换一个女人也会疯的。 采访的对象走过来,灯光像水银一样亮,他笑得很灿烂,最近刚刚有一个电影在国际上得了奖,他从小导演变成了一个大导演,一个“腕儿”一个在行业里说话算数的人,所以他才笑得那样灿烂,其实他长得一脸苦相,没成名的时候,相貌有点像难民,成名后突然之间胖了,脸上的肉油汪汪的,看着和蔼了许多。 谈话过程中,乔伊觉得自己一阵阵走神,攥着那个电话号码的手一直在出汗,她想,下了节目一定要给那个女人打手机,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前男人油汪汪的脸就像一块被灯光烤化了的蛋糕,看上去油腻极了。 “所以,我下一部电影就叫我爱蛋糕。” 乔伊有点不相信他说的话,这题目听上去有点滑稽。谈话就在蛋糕声中结束了。 秘密恋情的开始 就在那天夜里,乔伊开始了一段秘密恋情。事情发展得很快,她自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甚至在雪狼出现之后,她都没有一点预感,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 演播室的灯关上之后,人们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心情是愉快的,甚至有人还哼起了歌。乔伊一点也没有预感,有人在楼下等她。那个人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了,他坐在吉普车里一边听歌一边抽烟,听的是一支德国乐队的歌,声音十分躁动,像是有许多人在旷野上奔跑。他在电视台的楼下等乔伊,就是为了跟她说一句话,那句话他可能说不出口,但他还是想来等她。 她出来的时候,他按了一下汽车喇叭。 她扭过脸,看见了他和他的车。她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 乔伊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她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笑她,她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车灯亮起来,照亮了前面很远的路。乔伊说她不想回家,雪狼说那你想上哪儿。乔伊说她不知道。他们的车在四环路上一路狂奔,道路上有无数箭头和岔路口,沿途出现的路标,就像电脑游戏里的画面那样,飞快向后掠去,画面上看不到一个人,偶然有一辆车,被雪狼“嗖”地一声超过去,那辆车一下子就被拉得很远,像是掉进时间的黑洞,再也没有赶超上来。 雪狼把车开到一条河边,吉普车在一棵树旁停下来。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他们在河边的水泥堤坝上坐下来,望着河水和月亮说了许多话。 “北京的春天真冷。”雪狼说“春天比我们南方的冬天还冷。” “那你为什么要呆在北方。” “我喜欢北京这个城市。虽然冷,虽然有时风沙很大,但我就是喜欢它。” “站一会儿吧,坐着挺冷的。”乔伊说。 雪狼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肩,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聆听河水从脚下流过的声响。那种声响一直延续到雪狼把乔伊送回家,哗啦啦啦,耳边一直回荡着那种声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像一只燕子那样轻,她与雪狼在车内幽暗的光线里告别,车内放着詹妮佛洛佩兹的歌,雪狼用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了句“上去吧” 她走出很远仍听到他车内的漂亮嗓子在唱歌。她扭过身朝他的方向挥挥手,身体变得轻盈极了。她两阶两阶上楼梯,不想开灯,喜欢潜在黑暗里飞快地攀登。走到自己家门口,她也没开灯,从小包里迅速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锁“嗒”地一声被打开,乔伊像片影子似的飘了进去。 哗啦啦啦,耳边一直有河水涌动的声响。 她一声不响地上床,衣服没脱,连靴子也没脱,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丈夫已经睡熟了,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这种不正常的安静让乔伊感到不安,她想,也许张晓光等了她一晚上,没等到她,生气了吧。 她平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感觉到流水的声响仍没有远去。哗啦啦,哗啦啦,人呆在家里,流水的声音反而比外面离自己更近了。天花板上有一些流动的光线,是楼下汽车的远光灯所致。 她想起她和雪狼今天晚上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清晰,她愿意把它们一句一句重新拾起,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想到会心的地方,就无声地微笑,像个刚刚开始恋爱的小姑娘。她沉醉在一种甜蜜的氛围里,觉得整个晚上都无比美好,灯光、河水、河面上的月亮、吉普车和杨树,寻常景物在这样一个晚上都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辉,美得不同凡响。 张晓光就在这时突然醒过来,他顺手拧亮了床头灯。灯光下,他看一个奇异的景象:乔伊衣冠整齐地平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你干什么?半夜三更不睡觉,睁那么大眼睛干什么?” 乔伊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只是觉得奇怪,眼前这个眯着眼、蓬头垢面的男人,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离自己这样近?他为什么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男人拖着拖鞋“嗒啦”、“嗒啦”去了卫生间,他开门、走进去、然后小便的声音令乔伊觉得厌恶,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结婚,那个曾经想过的问题又回来了: “是自己精神出现了错乱症状?还是现实本身出现了错乱,有人通过某种超现实手段,把她跟张晓光这对不相干的男女组接在一起?” 脑子里飘出了许多可怕的想法。张晓光又回来了。“她到底去了哪里?”他说。 乔伊闭上眼。无语。 他赤裸着精瘦的身体站在那里,肋骨在冷色的灯光下根根可见。他真瘦啊,乔伊想,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呢? 乔伊开始脱衣服了,她把黑色的毛衫和羊毛裙胡乱地从身上剥下来,脚上的黑色长靴还没来得及脱下来,那个精瘦的身体已经覆盖到她身上来。她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定走错了房间,在这座有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一定有成百上千完全相同的房间,一个女人摸黑走错房间,是经常发生的事。 ——你是谁? ——不要我不要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于房间的某个角落,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没有任何爱抚动作,直接进入她的身体。他把她穿着长统皮靴的腿拎起来,他兴奋地动作着、叫唤着。 乔伊木然地躺在底下,她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失真的水银灯、面色蜡黄的孕妇、手心的电话号码、我爱蛋糕的导演、吉普车、德国乐队、河水、水泥堤岸、月亮、他撩动她发丝的手指 她渐渐有了感觉。 然而,他已经结束了。 他穿拖鞋再次离开卧房,乔伊觉得湿漉漉的身体空洞无依,她看到自己两条白皙的腿和黑皮靴形成对比,黑白分明。她躺在那儿想道,和雪狼在一起不是这样的吧? 日本面 第二天早晨,乔伊在出租车上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雪狼打来的。因为昨天夜里一直在想他,等真的听到他的声音,竟感觉有几分不真实,声音听上去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但乔伊还是说:“是你呀?我一猜就是你。” 雪狼说:“下午一起去书店逛逛好不好?我要买几张游戏盘。” “我不知道下午有什么安排。不过中午可以见个面,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雪狼提议去吃日本面。两人在电话里商量好了地方,就把电话挂断了。车窗外摇晃的街景、一晃而过的行人、漂亮的店铺,在乔伊眼中都变得意味深长,她望着从眼前掠过的这一切,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甜蜜。这种甜蜜的情绪一直蔓延到整个上午,乔伊坐在会议室里开会,墙上的电子钟、主席台上的麦克风、桌子、椅子,样样都像是用蜜糖做成的,散发诱人的光亮。 他们约好去吃日本面的地方离电视台不远,乔伊提前十分钟从台里出来,步行去那家店。她看到路边的树已经开始发芽了,柳树已透出薄纱那样的绿,杨树也已长出又粗又长的褐色毛毛来,万物都在生长发芽,一派春天的旺盛景象。 前面就是热闹的商业街,乔伊被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吸引住了,她和姨妈柳叶儿一样,也在额头上贴了一块梅花形的胶布。 她也是一个疑心自己的脑袋会裂开的女人吗? 乔伊很想上前问问她。这一想法在她脑子里刚一发芽,她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再抬头往前看的时候,她一下子笑出声来——雪狼就站在前面的一个地方,停下脚步看着她。 “我看你半天了,瞧你东张西望那个傻劲儿呀”他一脸灿烂的笑“你在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乔伊道“柳树发芽了。” “春天都是为女人准备的,你怎么没穿裙子?” “我整个冬天都穿裙子,现在要改穿裤子了。” “这么说夏天你就该穿棉袄了?” “那倒不至于。”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热热闹闹地说着话,进了那家日本面店。正是中午吃饭的高峰时间,店里每一张精致的小桌旁都坐满了人,红男绿女,漂亮的脸蛋,丝绸一般的透黑的长发,饰物,华服,最新款的手机放在桌上,有个女的摇晃着身体笑个不停,有个男的用手捂住嘴巴,对着掌心里的电话一阵狂吻,嘬出“啧啧”的响声,想必电话的另一端正连接着一个可爱美人吧。 雪狼和乔伊坐下来,他们点了骨汤拉面和鱼排,另外又叫了一份蔬菜沙拉。 雪狼说:“下午一起去逛逛,我讨厌一个人逛街。” “我下午还有事。” “什么事,不就是开会吗?多一个少一个又没人会在乎。” “你这个人野惯了,单位里的事你哪懂。” 骨汤拉面很快就端上来了,乳白色面汤又浓又香,他们很投入地吃起面来,不再说话。这里的鱼排也做得十分精致,外焦里嫩,装在鱼形的盘子里端上来,雪狼一口一块,连吃两大块。他如狼似虎的吃相,很招女人喜欢。雪狼告诉乔伊,他有两大爱好——吃和玩游戏。乔伊说,那唱歌呢。雪狼说,那是工作,不算爱好。爱好就是用不着拿它来谋生的事,爱好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 他们很快吃完那碗里的面,离开餐馆从地下通道进入到地铁。乔伊问雪狼今天为什么没开车,雪狼说那辆吉普车是朋友的,有时开出来玩玩,以后他会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通道里很热闹,有不少商摊在那里卖东西:头饰、帽子、小包、手链、布艺拖鞋,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混在人群里,乔伊有种错觉,他们两个原本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对儿,有一段时间不慎走失了,现在有某种东西把他们重新联系在一起,他们是必须在一起的。 雪狼在图书大厦挑游戏盘的时候,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待会儿想不想到我那儿去?” “不想。” 乔伊像逃跑一样逃回家。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过了两三天之后,当她一个人坐在电视演播厅等待节目开场,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已经爱上雪狼了,她在回避这个问题,不敢承认。 双重的乔伊 乔伊很想跟丈夫谈谈关于她跟雪狼之间的事,又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们近来一直处于各忙各的状态,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在一起。张晓光在星期六的晚上亲自下厨做饭,然后他们吃饭、洗澡、做ài,这一套已变成一条铁定的“家庭定律”似乎很难改变。 她躺在张晓光身边,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但习惯还存在。她不知该怎样把这种感觉跟丈夫说清楚——似乎很难说清。他俩就像同乘在一架飞行器上的两个人,动力已经不存在了,但惯性还在。 乔伊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时常觉得内疚。说出来,自己可能会解脱,但会伤害张晓光。不说出来,早晚有一天张晓光会知道另一个男人的存在,到时他可能会更伤心。在她和雪狼还没有那种关系的时候,她心里可能还好受点,她会给自己找理由说:“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但自从雪狼把乔伊带回到他的住处,乔伊对自己的诺言也不攻自破了。 他们第一次做ài的时间是在中午,那是一个很不恰当的时间,突然之间那件事就发生了,来不及考虑什么,他们在外面吃完饭回来,雪狼说要带她回家听“梦魔乐队”的唱片,两人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两个人的身体无意间碰了一下,就这一下,他俩就像被点燃一般,身体在突然之间失去控制。 他把手放在她手背上; 她反过来握住他; 他再次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两人来回来去在暗中较着劲,就像一对互相不服气的男女,在暗地里比赛手劲,表面上身体坐得笔直,下面却在不停动作着。后面的事发生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他们气喘吁吁进入房间,在关上门之后雪狼开始亲吻乔伊——粗野的、不顾一切的吻,乔伊在心里说了句“我完了”话还没说完裙子已被脱下来。 她只戴一个银镯子,别的什么也没穿。 这时候“五月天”正在音响里热闹地唱他们的新歌小时候,那首歌特别不适合做ài,雪狼腾出一只手来想要关掉音响,没想到竟把音量调大了,声音变得震耳欲聋。 他们停了下来,相互凝望着,都有点不认识了似的。 雪狼在巨大的声响里开始脱衣服,深蓝色的毛衣、白t恤,然后是裤子,脱掉衣服之后他走过去关音响,乔伊看见他肌肉绷得紧紧的臀部,形状像雕塑出来的一样好看。之后,他们掉进一片安静的沙漠,正午的沙漠上,躺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阳光直接射到他们的皮肤上,使他们年轻紧致的肌肤变成了金黄色。 他们互相触摸金黄色的皮肤,都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 他们的身体开始缠绕,交叠,彼此覆盖。就在雪狼进入那一刹那,乔伊耳朵出现幻听:她听见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做ài之后,乔伊接到一个电话,是赵楷的妻子张研打来的。“你没有幻听,那个叫小夏的女人她没死。”张研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她说:“都是那个叫小夏的女人害了赵楷,自从认识了她,我们赵楷整个人都变了,他以前是个多顾家的男人啊,以前连我穿的袜子都是他帮我买,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别人都说他是一个模范丈夫,可是自从他沾上那个坏女人,整个人都变了” 接完电话,两人赤裸着躺在床上说话。 “刚才谁的电话?” “一个疯女人。他丈夫原来是我的朋友,后来和情人一起自杀了。但他妻子坚持认为他丈夫没有死。” “一个悲惨的故事。乔伊,我爱你,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永远活着。” “傻瓜,谁能永远活着?” 他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关掉手机,搂抱着睡觉。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执著地钻进来,照在他们身上,脸上,手上,脚上,他们浑然不觉,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后来他俩回忆起来,都说长这么大,他们从来也没睡过那么沉的一觉,醒来后如同再生一般,有了新头脑,新手脚,新面孔。 恋爱,如同重生一次。 他们再醒来的时候,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盯着对方看了好半天,觉得处处新鲜。伸手摸摸,还是觉得可疑,心想着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叫我遇见了呢?真是妙不可言啊。 晚上,乔伊回到姥姥家。她不想跟张晓光见面——至少有个缓冲,这样可使她心里好受些。乔伊的爸妈已经从这里搬走了,他们的新房子装修好之后,乔伊只去过一两次,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跟雪狼在一起,除周末外,他俩差不多天天见面。 吃晚饭的时候,张晓光打来一个电话,乔伊感到全家人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他说:“乔伊你没事吧?” 乔伊觉得这话问得怪怪的。 她说:“我能有什么事呀,我很好呀。” “没事就好。”张晓光说“下午你到哪儿去了?你们台里的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去了。” 乔伊这才想起下午她和雪狼在一起,在床上她把手机关了。她感到姥姥姥爷都在看她,她的脸不知不觉变得很烫。 “我的手机没电了。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好像是歌手大奖赛的事,他们要你去主持节目,好像就是这事吧。” “那好,我知道了。晚上我不回来了,在这边住。” “好吧。” 乔伊放下电话,回到饭桌旁,她觉得全家人的目光仍没从她发烫的脸上移开。他们似乎看出她内心的慌乱,逼她说出真相。她和雪狼的事当然不能告诉家里人,她只跟他们解释说:“哦,是歌手大奖赛的事,他们要我去主持节目。” 没人接她的话,餐桌上静得可疑。柳叶儿端着一只白瓷碗喝汤,喝着喝着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把乔伊吓了一跳。柳叶儿今天额头上贴的胶布是浅蓝色的,被剪成盾牌形状,上面还绘有精致的花纹,她近来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她和那个精神病医生老冷还在继续来往着,他俩的关系相当古怪,柳叶儿一直不承认她在恋爱,但她还是老去找那个人。 柳叶儿莫名其妙的笑声,就像泼向乔伊的一盆凉水,她的脸由热到凉,不光是脸,混身上下全都凉透了。 ——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她到底在笑什么? 耳边有个女声仿佛透过麦克风在说话,声音被放得极大,发出嗡嗡的回响。然后她又听到后面的对话: “乔伊,你是不是偷看过我的日记?” “我没有。” “你撒谎?” “我没撒谎。我说的是真话,我从不偷看别人的日记,包括您的日记。” “看了就看了,没关系,只要你肯承认。” “我没有,真的没有。” “骗人!人人都在骗我,包括你、你妈妈、爸爸,没一个人肯对我说真话。你们说出真相了就怎么啦,你们就会死呀?我已经被骗局包围了,这些年来,全家人串通一气联合起来骗我,让我成为瞎子、聋子、疯子,让我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我是一个傻子吗?我是一个疯子吗?我不是!我是一个健全的人,就连我的精神病医生冷铁鑫都说我的身体很健康。很健康!你们听到了吗?别一天到晚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来看待,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我不是!”柳叶儿这一通发作,就像天空中突然降下的暴雨,在所有人都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大雨就劈头盖脑地掉下来,雨中还夹杂有大个儿的冰雹,砸在每个人的脑袋上,又蒙又痛。 发完这一大通脾气,柳叶儿丢下一桌子人,独自上楼去了。剩下的人接着吃饭,汤冷了,盘子里的肉变得很硬,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 保姆去热了一回汤,但汤一端上来又以极快的速度凉掉了。全家人都无心再吃,保姆也就无心再热,任它白汪汪地凉下去了。 第十五章内蒙往事 “那是30年前发生的事了,我们都不愿提起,其实是为了她好。那一年,你姨妈到内蒙插队,发生了一件家里人全都没想到的事,因为她去的时候才17岁,我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可是没想到她到内蒙不久,竟然有了身孕。说是爱上了一个叫谢海军的男同学,也有人说她是被当地人强暴的,后来她就生病了,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乔伊的姥姥坐在灯下,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让乔伊感到惊讶。她过去一直把乔伊看成很小的孩子,其实乔伊也已经30岁了,但在姥姥眼里,30岁仍是小孩。 姥姥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啊,你姨妈一生都活在17岁那一年,你看看她的房间,跟她小时候布置得一模一样,我每次进她屋,就感觉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从前。如果没有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柳叶儿的命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那个孩子她生下来了吗?” “生下来了,那是个女孩儿——” 乔伊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她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生怕姥姥说出“那个女孩儿她就是你”这样的话来。但是姥姥说的却是另一句话,这句话使乔伊将信将疑,她想,既然他们能把真相隐瞒30年,那么他们就有可能把真相的一半继续隐瞒下去,欺骗世人。 “孩子一生下来就送人了。”姥姥说“送人了。真的。我们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在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乔伊沉默着,她以为姥姥还会跟她继续谈论过去的事,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姥姥已经拿起茶几上她的青花瓷茶杯,脚步缓慢地上楼去了。 客厅里的光线暗淡而又昏黄,好像来自时间深处的光,时间究竟是什么呢?真的过去了就一去不复返了吗?时间制造的误会、骗局、漏洞、情爱、疾病、伤感、痛楚,这一切难道就真的没有弥补的机会了吗?柳叶儿的病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真的爱过什么人吗 楼上传来一个凄美而又寒冷的声音,那是京戏里刺耳的长音,乔伊从没当面看到过姨妈唱过京戏,但是在没人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柳叶儿凄凉尖细的嗓音,就像鬼的声音,从她关得严严的门缝里飘出来。 在一个阴天的下午 那种声音一直缠绕着乔伊,直到她躺到雪狼的床上,她仍能听到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唱戏的声音。那是一个灰蒙蒙的下午,他们又到了一起,这回是乔伊先约的雪狼,她打电话给雪狼,说有重要的事要找他商量。 “你能有什么事呀?说实话想我了吧?”雪狼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失真,不像他本人的声音。又像隔着千山万水,听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乔伊说:“真的有事。” “那你来吧,我在家等你。” 乔伊用手机盖支着下巴,想了一下,是不是该给张晓光打个电话,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便把手机盖“哒”地一声关上了。 下午2点一刻,乔伊在电视台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往雪狼的住处赶。台里的人都说乔伊最近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干什么事都有点心不在焉。她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街景,想到她和张晓光的婚姻原来是一场误会,他们原本是不般配的一对,却因那场突然而来的“白色瘟疫”被奇怪地组合在一块,就像时间信手写下的一个错别字,想要更改,就得全盘重来。 虽然已是春天了,但路上的行人依旧穿着厚厚的冬装。北京是一个春天极短的城市,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脱了羽绒服直接可以就穿短袖。路边的柳树已经开始发芽了,那浅绿的颜色一蓬一蓬的,被风吹动起来,如生活中不能确定的事物,忽东忽西,没有固定的位置和形状。 乔伊下了车,往胡同深处走。雪狼住的是没有厕所的破旧平房,房东独居一个院落,把其中的一个房间租给了白天睡觉、夜晚出门的雪狼。 房东大妈盯着乔伊看了5秒钟,然后她忽然拍着脑门大声叫了出来:“哟,你是那个主持人吧?” 乔伊朝她笑笑,又指指雪狼的房门说:“我是来找他的。” “噢,他在呢,在屋里呢。”又冲雪狼那屋扯开嗓门喊道:“小李啊,你来客人啦!” 乔伊心里说原来他姓李呀,连我都是头一回听说呢。她听到雪狼在屋里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进来吧”乔伊推门进去,见雪狼躺在床上,被子上放着一个cd机,耳机和几张唱片丢在一边,刚才显然在听歌。 “你来啦?”他伸出手来抱她。她发现他竟然没穿衣服。 “别这样,我真的有事要跟你说。” “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呀?”雪狼有些扫兴地把手收回来“什么事,说吧。” “是关于这次歌手大奖赛的事,他们邀请我去给大赛当节目主持——” “这是好事呀,你去吧。” “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抢话,就是——” “乔伊,我看你还是先进来吧,呆在外面怪冷的。” 雪狼把被子掀开,让乔伊躺进来。他紧紧地抱住她,不停地亲吻她,再也不让她说什么了。乔伊躺在那儿,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话,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唱京戏“咿呀咿咿咿——”听得断断续续。 “周围有人唱戏吗?”她问。 “没有啊,我怎么没听见。”他心急火燎帮她脱衣服,一只乳房从白色胸衣里跳了出来,他低下头去吞食那只乳房,一下一下仿佛要把它真的吃下去。他说我一直在等你,没穿衣服躺在这里,好难受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她赤裸着上身被男人抱着,下半身还穿着牛仔裤。在男人抚弄她的同时,她却走神儿了,她在想日子过得好奇怪呀,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在这个时间,又好像不在这个时间。她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她爱这个男人,又好像不爱这个男人。男人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她。她脱掉牛仔裤的同时,男人的手指像子弹一样准确地进入她的身体。 乔伊发出“啊——”地一声叹息。 快乐的感觉很快就一波一波荡漾开来。她开始说胡话,喊叫,呻吟。他也跟着她说胡话,喊叫,呻吟,一边使着蛮力气。“你太棒了太厉害了。”“不许说话,闭上眼睛。”他们被难以言表的快乐淹没了,再也不需要说什么。 在这个阴天的下午,他们接连干了好几次,直到筋疲力尽,这才停下来,两个人也不起床,而是赤身裸体躺在被窝里聊天。 乔伊说:“哎呀,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吗?他们让我主持那台歌手大奖赛晚会,我可以负责推荐一名歌手。” “你是说我吗?” “对呀,你。你不是歌手吗?” 雪狼粗暴地打断她说:“乔伊,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怎么叫管呢,我不过是正好能帮上忙而已。” “不用你帮忙,还是那句话,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要靠我的真本事吃饭,我最讨厌那种靠女人吃饭的男人了,哼,那种人算什么男人。” “你这人也太偏激了吧,就算是普通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这人神经过敏,该不是过去受过什么刺激吧?” “好好好,我偏激,我狭隘,行了吧?”他抱住她小声道“如果我真需要你帮我,我会开口说的,嗯?” “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又在床上甜蜜了好一会儿,乔伊才想起她该回去了。 暖气停了 乔伊回到家的时候,丈夫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吃晚饭。他背对着门,穿了一件厚实的深蓝毛衣,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头顶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听到门响,他并不回过头来看她,而是继续用调羹舀一勺砂锅里的汤,送到嘴边去喝。乔伊知道,张晓光是故意不跟她说话。她也懒得理他。放下手中的包到厨房洗了个手,自己拿了一个碗到餐桌旁坐下,不看他的脸色,给自个儿舀了碗汤喝。 两个人谁也不先开口,都绷着劲儿似的。他们相互比赛着,看谁这口气绷得时间长。他们把汤喝得咕噜咕噜响,甚至听得见对方肠胃蠕动的声响。他们用沉默来向对方示威,沉默使家里的空气变得足有5吨那样重。 终于,他们中间还是有一个人先绷不住了。他问: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演出现场。歌手大奖赛彩排。” “以后最好别关手机。” “你开会的时候不关手机?” 她斜着脸,比谁都凶的样子,其实是心虚的表现。这一点连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为了掩示,她转身到厨房去盛饭,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说:“你干什么?想盛饭呀?今天我没做米饭。” “就喝汤?” “是的,就喝汤。我是在外面吃过了饭回来的,你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我看你是在外面忙昏了头。” 乔伊放下碗,搓着双手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冷呀?” 张晓光冷冷道:“暖气停了。” 这一晚,乔伊惟一的感觉就是冷。肚子空着,暖气又停了,她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彻骨的绝望和冰凉。一天之内,她经历了情欲的巅峰和被冷漠的低谷,这两种巨大的反差压着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必须跟他挑明了。说出来也就痛快了。 可是,丈夫就是不给她机会。 他一晚上接了七八个电话。他架着二郎腿,手里擎着一支烟。每一个电话他都说是“重要电话”让乔伊不要做声。其中一个电话是张晓光的上司“庞局”打来的。张晓光在电话前面坐得毕恭毕敬,仿佛那只表面贴有鳄鱼皮的真皮电话,就是“庞局”本人似的。 “是,是是。” “嗯,行行。” “对对对。” “好好好好。” 在仕途上,张晓光跟“庞局”是一条线上的人,所以必须亦步亦趋紧紧跟上。看他坐在沙发上,下巴微翘“叭”地抽一口烟然后徐徐吐出去那份得意劲儿,肯定是有了要升迁之类的好事。好事涌到脑门子上来,自然把刚才晚饭时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电视开着,乔伊看到她自己的节目乔伊秀,本想赶快调过去——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不愿意看到自己在电视上的样子,但是,她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遥控板没有按下去,她听到很久以前的一期节目的重播片断,那里面在说: “生活中总是缺憾一些东西,身体有了,头脑有了,却没有婚姻。等到真的有了婚姻,身体和头脑又都不见了。” 乔伊愣愣地看着电视里的自己,感到自己是被自己的子弹打中的那个人。 冰舞表演现场 冰舞表演现场,稀稀落落坐着几个观众。乔伊是对号入座的,可是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她不知道那个名叫“蔡宣宣”的女孩,为什么派速递公司送这场冰舞演出的票给她,票的背面写明“与你的朋友小夏有关,有要事相告” 速递的邮件是派人送到电视台来的。 门卫打电话叫乔伊下来取邮件的时候,乔伊正在化妆。当时她只画了半边眉毛,粘了半边眼睫毛,像个“半脸人”那样翩翩从楼梯上下来。她经过门卫室的玻璃窗的时候,偶然看见自己的脸,她停下脚步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有些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脸似的,她想,这个左右不对称的“半脸人”究竟是谁呢? 一半是张晓光的妻子,另一半是雪狼的情人? 这想法使她内心受到煎熬,她也不知道怎么,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这样。冰舞演出票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寄来的,快递的蓝色封套里还附了一封短信,信中说她叫蔡宣宣,在兵器知识编辑部工作,她希望能跟乔伊见上一面,谈谈有关赵楷和小夏的事。 小夏生前的剧本,乔伊还没有交给任何人,媒体已经在这段时间炒作了几轮,弄到了“剧未开拍已先红”地步,这是小夏生前所没料到的吧?乔伊认为越是这样越要慎重,要不然对不起朋友。 冰舞比赛已经开始了,那个叫宣宣的女孩仍未出现。她说要在冰舞比赛的现场见面,该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吧。乔伊独自坐在那里,关掉手机,专心欣赏起比赛来。 上场的是一对法国选手。女人穿着一身像花瓣一样淡蓝色的超短裙装,美得就像一滴冰水,在光滑的白色冰面上轻盈地滑过,男伴紧跟其后,与之身体交错缠绕,做出各种高难动作。男女间在运动中缠绵不止,令乔伊想到情侣的死——优美的死,想到小夏和赵楷。 “对不起,我来晚了。” 有个穿藕荷色小外套的年轻女人出现在乔伊的座位旁边。她坐下来,把小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里面是一件白得像奶油雪糕似的白色高领套头衫,整个人新鲜得就像一枚水果。 “你好,我是蔡宣宣。”她伸出一只手来跟乔伊握了一下“我是赵楷的朋友。” “知道,你在信里提过。” “哦,是吗。” 女孩沉默了,那情形似乎有点僵,她好像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接。这时候,冰面上又换了一对选手,他们来自美国,与欧洲选手如梦如幻的表演方式不同,他们似乎更现代,充满热情,两个选手非常年轻,一个19岁,另一个21岁。女孩穿着红裙子,男孩穿着白衬衫和改良过的牛仔裤,看上去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样子。那段冰舞的确也包含了几大段舞厅舞,有拉丁有爵士甚至还有现在正流行的街舞。 宣宣和乔伊两个人都看得入了神,谁也不再说什么。 场上又换人了,这次是一对俄罗斯选手,他们如贴在水面上飞行的灵魂,美到极致。舞得正欢的时候,宣宣忽然开口说话。她说:“乔伊,咱们出去一下好吗?” 她俩一前一后往外走,观众席里不时爆发出掌声,乔伊回头看那对在冰面上飞行的精灵,滑着冰,迎着风,女人身上的流苏沙沙作响,她轻软得就像一面旗帜,男人擎着这面旗帜,高速飞行,仿佛要去什么地方——一个梦想中的秘密花园吗? 环形休息厅里静得出奇。两个女人在一把条形座椅上坐下来。她们看上去像陌生人,坐得距离比较远,谈的话题也比较僵。如果这时恰好有个人从她们面前经过,并恰好看到了她们,一定以为这是一对情敌,正为她们共同爱着的惟一的男子在那儿谈判。 其实,她们谈的完全是另外一个话题。 与爱情无关。 “你知道吗,他们曾经设计死亡,哦,我是指赵楷和小夏。我跟赵楷是在驾驶学校一起练车时认识的,赵楷人很好,很有男人味,我们在一起特别开心,我们曾经一起出去吃过饭,喝过茶,就那么几次吧,次数不算太多,但我们无话不谈,而且我们在一起特真诚,谁也不骗谁,真的,你见过那种肝胆相照的男女朋友吧,他们可能没有肉体的关系,但他们的心灵与心灵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秘密通道,他们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可以和自己沟通。” “有一次,赵楷约我一起去看电影,在电话里他说是冯小刚导演的电影,我说那我不想去,因为我讨厌看冯小刚那类低级趣味的电影,但赵楷说一声叹息不是贺岁片,他们同事看过,说拍得挺好的。后来我们就去了。” “看完电影我问赵楷,是不是也遇到了一声叹息里面的问题。赵楷点头。我又问他,是不是跟小夏。他又点点头。后来我们去了一家冷饮店,就是在那家店里,赵楷告诉我一个惊人的计划,他说他打算把小夏的作品炒红,他说一个写东西的人要想成名有两种办法:“一是在很年轻的时候自杀,二是活得比一般人要长得多,照着九十、一百岁活,第二种办法太漫长,还是第一种办法比较切合实际。” “当时我问他是不是想设计假死,让他女朋友小夏的电影剧本轰动。赵楷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他‘扑哧’一声笑了,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傻丫头,我逗你玩呢。” 乔伊对这个小丫头所讲述的故事半信半疑。宣宣说:“我来找你没别的意思,惟一的目的就是如果有可靠的、有才华的导演,希望你尽快把剧本交出去,把电影拍出来说不定是那对故去的情侣的心愿。” 这时候,乔伊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掌声。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掌声是为小夏未来的电影而响起的,虽然那部电影还停留在纸上,但掌声已注定存在于未来的某个地方,这世界的排列顺序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先发生什么、后发生什么是按顺序排列的,事件就像一把混乱的扑克牌,发生的次序充满偶然。 宣宣说完她要说的话,站起身说了声“走了”然后她藕荷色的身影沿着回形厅的边缘,慢慢消失不见。她的出现和消失,都给乔伊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包括她提供的“设计假死”的信息,都让乔伊感到费解。 脑海里冰舞的影像仍在晃动,男女间相互追逐,缠绵,重叠,离而不舍,舍而不离,分分合合,但最终还是要缠在一处的,就像赵楷和小夏那对恋人的死。 谁能说他们死前没有经历过挣扎? 谁能说他们死前没有一点遗憾? 谁又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他们只是告诉传媒,他们死了。其实他们的真人还活着。”乔伊想起张研的话来,觉得毛骨悚然。 春暖花未开 乔伊和雪狼走在街上,天气暖和多了,但女人们还是舍不得脱下脚下长长的靴子,今年靴子特别流行,并且有流行到夏天的趋势。乔伊脚上也穿了一双靴子,因为几天前她跟雪狼约会,雪狼曾经说过这双靴子很好看,所以这两天她一直穿着。 路边的花还没有开,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春天的意思。他们也无心看什么街景,他们是在去报名参加“歌手大奖赛”的路上,虽然乔伊可以代为推荐,但本人到场见一下面也还是必要的。 雪狼从一出门,情绪就不大对头,他看上去别别扭扭的,他是被乔伊从家里硬拖出来的,雪狼说他可不想去参加什么大奖赛“没那个必要。”他说。 乔伊不能理解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他们走在闹市区的行人道上,边走边吵,有不少认出乔伊来的人,回过头来看她,但她一脸无所谓,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雪狼说:“我不用你可怜,我不用任何人可怜。我靠本事吃饭。” “这怎么是可怜呢?”乔伊说“有本事的人才去参加比赛呢,没本事的人只敢在酒吧里唱唱,见不得大世面。” “对,你说得都对,我是见不得大世面,那我求求你,现在就放我走吧?” 两人停下脚步,四目相对,僵持在那里。很多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目光异样,还有的人叫出了乔伊的名字。“是在演戏呢吧?”“对呀?肯定是在拍电视剧。”路人自作聪明地议论着,很快地,四周就聚起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事情仍僵着,看不出有任何缓和的余地。雪狼拨开人群,跳上一辆飞奔而来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乔伊站在原地,觉得无比委屈。 晚上,他俩又和解了。 雪狼到乔伊彩排的现场去接她,他开着朋友那辆二手吉普车,行驶在夜晚北京霓虹闪烁的街道上,车里开着很响的音乐,边开车边唱的感觉简直就像飞一样。他把车停在剧场外面,等她出来。他想这次一定要好好跟她说,不能让她再失望了。 终于,乔伊出现了。她站在光的所在,是那样美,她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朝雪狼走过来。 “你同意了?”她笑盈盈地问雪狼。 “同意什么?”雪狼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向半空中。 “参加歌手大奖赛呗,还能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你不会来接我。” “上车吧。” 乔伊拉开车门,上车。雪狼将车打着火,把车倒出停车场。乔伊问雪狼是怎么想通的。雪狼一边开车一边说,还不是为了你。乔伊说,怎么是为了我,参加比赛如果拿了奖你就出名了,你是为了你自己。 那天晚上,乔伊一夜没回家。她从没这样做过,心里很难受。她身体的半边被雪狼的身子焐得很热,没有挨着他的那半边却冷得出奇。她一遍遍地拧亮床头灯看表,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盼着天快点亮,还是盼着与情人在一起的夜晚无限漫长,天永远都不亮。 她睡得很不踏实,一度萌动了要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想法。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摸手机,手机蓝莹莹的光令她越发感到不安。她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裸体,她把手机关掉了。 雪狼翻了个身,将她搂进怀里。 她推醒他,说有话要跟他说。 “有什么话,你说吧?”雪狼睡眼蒙眬地坐着。 乔伊说:“我想好了,我要跟他离婚。” 乔伊以为雪狼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坚决反对,或者,热烈支持。但是没有,他的反应相当平淡,只说了声:“哦,就这事呀?” “难道这事还不够重要吗?” “重要是重要,但现在是凌晨3点,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说着,搂住她躺下来,用吻堵住她的嘴,不再让她说话。 就在乔伊一夜未归的那个晚上,张晓光接到“庞局”因受贿罪下台的消息。走仕途的人最怕跟错人“庞局”一倒,就等于张晓光背靠的那棵大树倒了,张晓光必须赶紧躲得远远的,不被大树砸死就算万幸了。 那一晚,屋子里静得出奇,没有电话,妻子也不知去向。张晓光一直坐在窗前的那把木椅上,任月光冷冻了他的脸,麻木而无知觉。 第十六章十字街头 小夏的剧本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在影视圈造成了剧未拍已先红的状况,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大有“得剧本者得天下”的趋势,这天乔伊给导演申军打了一个电话,说想谈谈剧本的事。半小时之后,申军已坐在乔伊家的客厅里看剧本了。 但申军最终得到那个剧本纯属偶然。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满偶然。申军得感谢面色铁青的张晓光的出现。在乔伊和申军正在谈剧本的时候,张晓光正好回来了。“庞局”的事已得到证实,他的心情坏到极点,他阴沉着脸,看到屋里这对男女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一下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怎么还搞到家里来了?”他说。 乔伊说:“我们在谈——”话说到一半,乔伊才注意到张晓光的脸色——那是怎样的脸色啊,青得像铁,比铁还硬,目露凶光。申军从沙发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什么,我、我看我还是把剧本带回去看吧。” 说着,他就把小夏的剧本放进他的大黑皮包里,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房门那“砰”地一声响,乔伊的火“噌”地一声上来了,她冲着张晓光大声嚷嚷:“你怎么这样对待我朋友?” 张晓光“哼”地冷笑一声,说道:“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就装吧你!乔伊,你这个不明不白、连你是谁生的都不知道的女人,难怪难怪。”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放荡是有历史的。” “你放屁!就你这样心胸狭隘,一心只想往上爬的男人,能留得住女人才怪。” “我往上爬?我往上爬还不是为了你啊?为了你生活得更有面子,为了配得上你著名主持人的称号” “谁稀罕呀!你滚吧,赶紧找你的庞局去吧,你——” 乔伊不知道自己触动了怎样的雷区,或者,按错了一个看不见的按钮,张晓光在突然之间软下来,人分成三节,一节节变矮,终于蹲在了地上。他用手捂着脸,肩膀一动一动地抽搐着,乔伊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吵着吵着架,怎么突然蹲到了地上。他先是小声地、遮遮掩掩地抽噎了几声,然后,终于控制不住,号陶大哭起来。 这一回,乔伊可被吓坏了。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他这是怎么了?是害怕离婚的事提到桌面上来吗?他总不至于脆弱到这种程度吧 离婚的事,乔伊暂时没跟丈夫提出来。张晓光因“庞局”的下台,事业跌进低谷,性情大变,对仕途完全失去了信心。自从那次大闹之后,他开始对乔伊百般地好,他甚至似开玩笑非开玩笑地对乔伊说: “亲爱的,我后半辈子要靠你了。” “你说什么?” 当时他俩正走在一条大街的十字街头,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他俩站在路口等绿灯,眼前的汽车行人刷刷地流过,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我是说,我后半辈子恐怕要靠你了。”他这话说得乔伊心里很难受。她不想说什么。绿灯亮了,他们站在斑马线的边缘正欲过马路,有个个子高高,长发、外貌出众的男子迎面走过来。 他显然认出了乔伊。 乔伊也认出了他。 张晓光还在乔伊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乔伊的眼睛却望着对面走过来的雪狼,她的眼睛睁得极大。 她和雪狼擦身而过。他们已经错过去了,她还是很想回过头再看他一眼,但乔伊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头回过去。这种努力对乔伊来说显然非常吃力,她屏住力气,使自己的头不至于偏过去,这种控制使她变得呼吸困难,脸色苍白,但她依然坚持着。 张晓光还在身边说着什么,他显然没看出乔伊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等他们走到停车场,张晓光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正要开车门,忽然看见乔伊的脸色白得像纸。 他说:你的脸 他说:你病了吗? 乔伊摇摇头,坐上汽车的副驾驶的位子。随着车门“砰”地一声响,她顿时觉得好多了。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使她的心情稳定下来,她想,刚才差一点失态吧。 张晓光和乔伊回到家,把车停在楼下,然后打开汽车后备箱,把里面的购物袋子一个个往外拿。天色阴沉着,已接近黄昏了,不少大人孩子从外面上班、上学回来,面无表情地往楼门洞里走。 乔伊跟着丈夫手里拎着大小袋子走进电梯。 乔伊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一直像这样过着庸常的日子,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她和雪狼之间的事,不过是一场幻觉。回到家丈夫直奔厨房,她却坐在黑暗里,久久地回忆着下午发生的那一幕,那个头发长长的男子,迎面朝她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那影像一次次出现,上一次的影像还没消失,下一次的新影像已经覆盖在上面。 “乔伊,你怎么不开灯?”丈夫在外面探头探脑地问。 “哦,现在几点了?” “七点多。出来吧,吃饭了。” 他们在餐桌旁面对面坐下,张晓光把筷子递给乔伊,一边说:“来来,尝尝我的手艺。” 桌上都是乔伊爱吃的东西,有一个烧蘑菇是上次他们在饭馆吃这道菜的时候,乔伊随口说了句“真好吃”张晓光回来以后就琢磨着自己做,琢磨了几次,都不怎么成功,有天开车路过那家餐馆,又专门进去独自品尝了一回,摸到点窍门。今天晚上尝试着做,就做得有模有样了。 乔伊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丈夫对她越好,她心里越难受。他俩一边吃饭,一边聊“庞局”的事,张晓光说:“经过这一段时间,我已经想明白了,丢了官倒也没什么,幸亏没有陷得更深,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自从乔伊有了想要离婚的想法,她与张晓光之间就很少做那件事了。那时张晓光也忙,做ài是需要酝酿情绪的,不是说干就干的,无形之中就冷落了乔伊。 这天晚上,乔伊和张晓光一块儿看恐怖片,这是一个被鬼魂纠缠的影片,看着看着电影外面的人也感觉到了某种气息的纠缠。窗外起风了,阳台上有个白色影子晃动了一下,然后腾空飞起来,像一只白色大鸟,俯冲着,贴到玻璃上来。 乔伊发出失控的尖叫。不知是因为影碟里的鬼魂,还是因为现实中的鬼魂。这时候,像是要配合乔伊的尖叫,电突然断了。“是停电了吧?”张晓光搂住乔伊的肩,为了安慰她,他用手指抚弄她的头发,他们开始接吻,在黑暗里长时间地、很安静地接吻,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了。 他们在黑暗中脱去衣服,在黑暗中互相抚摸着,就像一对从未有过身体接触的情侣,彼此渴得要死。他们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沙发上的红绿靠垫纷纷被他们挤到地上去。他在暗中摸到她的一只乳,用力玩味着,直捏到她叫出声来。正在这时,灯突然亮了,刺眼的光线进入他俩眼皮那一刹那,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张晓光抬起头来看看天花板说: “怎么又来电了?” 乔伊好像第一次在这么亮的灯光下看见丈夫的身体。他真瘦啊。她想,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你是谁呀?”她忍不住问出声来。 他却当了真,探下身搂住腰很认真地问她:“乔伊,你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觉得以前我们还算平等的,可是现在呢,你看看我,一旦跟错了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乔伊说:“你想得太多了。” 她推开他的身子进了卧室,他却把刚才那部片子带进卧室。卧室里还有一台松下电视机,dvd机也有一台,过去有一段时间他们喜欢在卧室看成人电影,后来张晓光心思就不在这方面了,他经常加班,早出晚归,机器就空闲下来,上面落满了灰。 他们接着看刚才那个电影,时间跳过去一段,情节有些接不上,当银幕上出现了亲热的镜头,张晓光问乔伊:“咱们还要看下去吗?”他们关掉电视,关掉dvd,关掉所有灯。他们变成了电影中的那对男女,在黑暗中很投入地做ài,他们同时感到,那种好感觉又回来了。 舞台 乔伊在舞台后面的侧幕旁看到雪狼,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她回想起几天前,她和丈夫走在十字街头,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这时候,雪狼从对面斑马线上走过来,他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舞着,半掩去他英俊的脸庞。他很自然地甩甩头,然后看到了她—— “那天我看见你了。” “我也看见你了,两口子相亲相爱的,挺不错的嘛。”他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你少讽刺我,那天——” 有两个打扮得像小蜜蜂似的女子二人组合,从雪狼和乔伊中间穿过去,他俩本能地向后让了一下,谈话就被打断了。舞台上的灯光亮起来“小蜜蜂”开始在一种紫色的光里跳舞,她们在跳一种很未来的舞,手臂如波浪在紫色的光里划动,她们身上的颜色随光线的变化而变化,忽儿紫,忽儿蓝。她们就像生活在水中的鱼一样,一层一层蜕变身上的颜色。 周围的声音十分嘈杂,音响设备似乎还没调好,不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后来音乐居然卡住了,发出一阵怪叫,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弄得台上的两只“小蜜蜂”都快哭了,脸灰灰地从台上下来。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走到哪儿都是成双成对的,既像一个人的两个影子,又像两个人共有一张面孔。 “那天你去买什么了?”乔伊微扬着脸,看着眼前个子高高的雪狼,心想,即使一百次下决心不再跟这个人来往,一见到他,就什么全都忘了。 他说:“你真让我伤心,其实我是去给你买礼物的。” “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 “因为喜欢。有一天我在街上闲逛,发现一只手袋特别适合你,可是当时没有买下来,错过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后来我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找遍整条街道,终于把它找回来,我好高兴啊。碰到你的时候,我正抱着要送给你的东西兴冲冲地往前走,没想到就看到了你跟别人在一起的那一幕。” “是什么颜色的手袋?” “深红。” “拿来。” “我放在家里了,待会儿排练完我带你回去拿。” “可我今天得早回家。” “早回家?早到什么程度?现在都9点多了。” “反正不能去你那儿了,真的,我以后” “你到底怎么了,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就咱们俩在这儿说话,你别假装正经好不好?到底怎么了?讨厌我了?不再想再跟我交往下去了?还是他对你施加了什么压力?” 乔伊一个劲儿地摇头,被他问着问着,眼圈都红了,差一点就快哭出来。这时候,有人来叫他们俩准备上场,两人只好别别扭扭地分开。 这时候,舞台上出现了一个节目单上没有的节目,有个身穿孔雀蓝长裙的女人随着突然而至的音乐舞蹈起来,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想要干什么。悠扬的音乐与她的舞蹈浑然一体,她的舞姿优美而独特,像个天生的舞女那样就连骨头都可能软成几节,她的胳膊在空中柔软地旋着,转着,翻着,揉着,仿佛是要把天上的月亮一袖子扫下来。 “这个人是从哪来的?没有安排舞蹈表演啊,这个人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负责人走过来问乔伊,乔伊一脸茫然。台上的女人画着浓妆,看不太清她的脸。乔伊愣了一会儿神,忽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舞蹈。 “对月独舞的女人?”她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负责人问乔伊“你认识台上这女人?” “我我不能确定我”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跟她谈谈?” “可是——” 没等乔伊把话说完“孔雀蓝”已经不见了,音乐还没有停止,但她人却消失不见了,是舞着舞着就不见的,就像一汪蒸馏水,灯光一照就蒸发了。 “怎么啦,你认识她呀?”雪狼走过来问。 乔伊犹疑不定地说:“也不是,只是觉得像我姨妈,有点面熟。” “怎么可能这么巧?快去吧,该你上台了。” 她今天不断出错,好像见了鬼,手里的东西劈里啪啦往下掉,一会儿是签字笔,一会儿又是夹活页纸的夹子。她眼皮不停地跳,像是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哦,对不起大家——” 她说错话了。她主持节目一向很好,从不出错,今晚不知怎么了,一错再错。是不祥的预感在作怪吗。眼皮又跳——扑扑扑扑,高频率地抖动。总是说错,一遍遍重来。后来,活页夹干脆“啪”地一声掉在舞台上,台上台下顿时纸片儿飞舞,如一群从笼中放出的白鸽,扑楞楞直飞向台下坐着的几个大人物的脑壳。她对自己说糟了糟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啦我怎么啦。音乐声将她的声音淹没了,有歌手开始演唱。 “全世界好像只有我疲惫。天灰灰,会不会,让我忘了你是谁也许颓废也是另一种美。” 乔伊手里拿着活页夹往后台走,银亮的光泽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就隐没在黑暗中。穿过幽暗的后台,墨绿色的幕布缓缓移动,好像有什么人躲在里面,乔伊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手里的活页夹变得像一块冰一样凉。 她推开化妆间的门,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啦啦啦啦,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唱什么——在怕什么。里面很黑,她按亮一盏灯,那是一盏地灯的开关,灯光从地面朝上蔓延开来,她看到刚才在舞台上活蹦乱跳的那只“蓝孔雀”这会儿静静地吊在半空中,她以为是那件长裙,她还自言自语地说:“裙子怎么挂这儿呀?”待她发现那是个高高吊起来的人,她已经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来了很多人。 灯被全部打开。化妆间里变得像手术室一样明亮。 但是,没人敢上前把那个高高吊在上面的女人放下来。 雪狼说,让我试试吧。 剧院化妆间里贴有那个自杀的老女演员的照片,当然是她年轻的时候的。她一生都在扮演“蓝孔雀”据说是个舞蹈狂。 雪狼站在化妆用的台子上,双手用力向上够着。女人放下来的时候,打碎了化妆间的一面镜子,银亮的碎片撒了一地。 雪狼闷声不响地开车,身旁的乔伊歪在座位上,看上去已经睡着了。他们去了雪狼那儿,关上门,雪狼帮乔伊从冰箱里找了一瓶冰水,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发现她的脸像纸一样白。那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干,只坐了一小会儿,雪狼就开车把乔伊送回家了。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在车里乔伊再次听到那首那些花儿,心里泛滥起一股伤感的情绪,她想起和张晓光在一起时,也是在车里听过这首歌。那时还有赵楷和小夏,可现在大家都失散了。 汽车开到楼拐角的地方,他们远远看到一个人蹲在地上抽烟,乔伊认出他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雪狼说:“他是等你的吧?” “是。” “那怎么办?要不要我下去” “不用。” 乔伊从车上下来。张晓光从地上站起来。他们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汽车已经走远了。 危险关系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 乔伊惊讶地发现,短短两天时间之内,两个男人居然问她一模一样的话。那天晚上,张晓光在楼下等她,他亲眼看见雪狼的吉普车送乔伊回来,但他什么也没问。他只是说:“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在一起?”然后他们就上楼,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就像一对正常夫妻。 他们各自洗漱,没有一句话。 上床之后,乔伊告诉张晓光,今天在剧院有人上吊自杀了。张晓光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过多的好奇心,他既不打听是谁自杀了,也不打听人到底死了没有,好像他内心的烦心事已经多到快溢出来的程度,不能再多一件事,再多一件事,他的脑袋就要爆炸了。 “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我和他——” “我想象什么啦?他是谁呀?”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乔伊几次想开口说话,耳边都会响起上述对话。虽然它并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但想来都觉无趣,白开水一般,不问也罢。乔伊关上她那边的床头灯,盖上被子翻身睡去。 夜里,乱梦不断,她梦见蓝孔雀的脸变成柳叶儿的脸。她吊在那儿,脸色惨白,嘴角有血,但仔细看时,却发现她在阴惨地微笑。她没有死,她不过是吊在那儿,想要引人注目。小夏也没死,她只是用假自杀的办法吸引世人的目光。 乔伊在梦里一一见到了死去的人,他们在一个既像街道又像舞台的“街”上,缓缓地、迎面走过来,街灯像布景一样美丽,他们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只有乔伊和他们方向相反。这时,从他们的队伍里走出一个人来,从服饰和相貌上来看,很像赵楷,他用说台词一般的语气,大声朗诵道: “非常时期的爱情是靠不住的。” 台下出现了类似于掌声又类似于嘲讽的“嗡嗡”声。乔伊往台下一看,灰茫茫的一片,全是身穿灰色中山装的木头人。她手中的纸片开始飞舞起来,每一张纸片的中央,都有一颗“扑扑”带血的心脏。 乔伊醒来,看见对面墙上有一幅她从未见过的装饰画——一颗巨大的、闪着荧光的心脏,和梦里的那些心脏居然一模一样。丈夫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上班去了。 电话铃响了。 “喂,昨天晚上你没事吧?”雪狼在电话里问“起床了吗?” 乔伊问:“她死了吗?” “谁呀?” “昨天晚上在剧院自杀那个。” “死了。” “我夜里梦到她了。” “你做噩梦了吧?快点起来吧。中午一起吃饭?” “不了。” 乔伊觉得头痛得厉害,她不想见任何人。她想睡到中午再起来,下午的事下午再说。她心里明白,这种危险的三角关系必须快刀斩乱麻,不然会越来越痛苦。她要么跟雪狼断绝来往,要么跟张晓光离婚,她必须二者选择其一,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天下午,乔伊忍不住还是去找雪狼了。她觉得如果不去他的住处,她就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整个人像生病一样难受,她所能做的只有打一辆车赶往他住的地方。上了车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乔伊的心情复杂极了,她想如果没有雪狼,生活会怎样呢——她不可能失去他。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 “看你这劲儿,有气无力的。你要是后悔了,就跟我说一声,没人非缠着你不可。”雪狼走过来,搂住乔伊。 乔伊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你缠着我了吗?” 两人站在窗前吻了许久,窗外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只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帘里面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一见到雪狼,原来想好的一切全都没用了,在肉体面前,思想变成一堆无用的垃圾,她看到雪狼把衣服一件件地剥离她的身体,感到他的手法像做一件高级艺术品那样纯熟细腻,单单为了这个脱衣服的动作,她都愿意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没什么可后悔的。 从下午到晚上,他们一直都在做ài。赤裸,喘息,流汗。乔伊脑子里有时也会飘过一些不相干的情节。她站在台上不断出错。纸片飞舞。有人用绳子把自己吊起来。他一声不吭,他的手配合着他的身体,灵敏而又和谐,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一浪高过一浪。 她对他说:“好不好?” 他说:“你别说话。” 窗外的天空阴沉下来,云压得极低,大雨就快来了。雪狼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勇猛。就像大颗的雨点抽打在乔伊身上。他们身体重叠,声音重叠。雨打在玻璃窗上,他们听到街上的行人在雨中奔跑时发出的叫喊声。 那喊声把他们叫喊的声音淹没了。 第十七章相同的雨天 在那个阴沉的铅灰色的午后,相同的雨天,柳叶儿在城市的另一角,享受迟来的爱情。爱情总是跟寂寞的草原连在一起,荒凉,空旷,没有人可以说话,干粗糙的体力活儿,到处都是陌生的气味。柳叶儿在跟冷大夫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得很近了。 冷大夫说:“你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年轻。”他看到柳叶儿披散着卷曲的头发坐在床沿上,就伸手去抚弄那些头发,柳叶儿就像昏倒了似的,一下子倒进他怀里。 冷大夫本能地抱紧她,两人这样抱了一会儿,冷大夫忽然推开她说:“哦,不,我不能和我的女病人这样。” “我是人,不是女病人。我上一次做ài是在17岁的时候。” “17岁?” “在内蒙插队的时候,我怀孕了,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我怀孕时的样子了,一定很丑吧?” “怎么会?你很美。” “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不说也罢。” “那孩子你生下来了吗?” “生下来了,是个女儿,被他们送人了,我从没跟她见过面。” “没试着找找她?” “北京有几千万人口,怎么找呀?再说,那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她现在已经是个30岁的女人了,肯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的出现说不定会打扰她的生活,所以,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冷大夫说:“那今后我们在一起,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你要我吗?” “我要你。” 他们在大雨落下来那一刻开始脱衣服,他们相互不看对方,都有些害羞似的,只顾低头解着自己的纽扣。柳叶儿穿了一件蓝呢子外套,里面是一件带有无数纽扣的绣花衬衫。她解呀解呀怎么也解不完,她出现了幻觉,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她对那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说:“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表达我对你的爱,我们在一起吧。” 然后,她的一生就被定格了。 她坐在那里,头发有些凌乱。她已经脱光了自己,包括手表、戒指、一根细细的珍珠项链,她坐白色被罩旁边,看上去就像一颗光滑无比的珍珠,冷铁鑫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细滑的皮肤,发现她的身体很凉,就拉过一条棉被,将她裹起来。 他把手伸进棉被,然后才是身体。他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那一刻,雨大起来,一阵急骤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啪啪”的声响。躺在被窝里的女人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我在等他,在我死之前一定能等到他。看来,我把时间想得太久了,我离死还早呢。我现在觉得很幸福,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男人说:“你额头上的那块胶布,我帮你摘掉吧?” 女人说:“可以吗?我的头不会裂开吗?不会痛?” 男人说:“你放心,你只是心里作用,其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抱紧她,将她额头上贴着的那块胶布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扔到床下。 找自己 独创舞步酒吧就像一个大舞台,各色人等轮番登场。乔伊是来这里找雪狼的,歌手大奖赛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这几天差不多天天跟雪狼在一起,她打算大赛之后就跟张晓光提离婚的事,因为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 乔伊没想到在酒吧里遇到申军,两人聊了几句。申军说小夏写的那个电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计划在下个月开拍“准能一炮走红”他显得颇为自信,又说了一大堆“小夏是天才,不过幸亏一个天才遇到了另一个天才”之类的话。 孕妇和宣宣不知怎么聚到了一块,她们说话的声音忽大忽小,隔着一段距离,乔伊听不清楚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偶尔有一些词语飘入乔伊的耳朵“小夏赵楷”“赵楷小夏”这两个女人一个是赵楷的前妻,另一个是赵楷的女朋友,她们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她们说的是什么,乔伊大概能猜出来一些,因为这两个女人都曾跟乔伊说过“赵楷和小夏其实没死”共同的主题把她俩连到一起,她俩坐在酒吧的一角,头顶头,神情诡秘。 有个漂亮的女演员正跟导演申军说着什么。 据说她是自杀的那个女演员的女儿,正在争演小夏写的那部电影那遥远的成吉思汗镇。她以前跟申军不认识,今天是特意赶来见申军的。她说话的声音特大,说着说着还唱了一段,哇啦哇啦,酒吧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她嘴里就像装了麦克风,说话的声音比别人大几倍。 女演员说:“我行,我行,我肯定能行。” 孕妇说:“没死,没死,他们肯定没死。” 宣宣说:“对,没死,肯定。他们也许活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隐姓埋名。” 乔伊没看见张晓光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张晓光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喝酒,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眼睛里冒着绿光。他对面那张椅子是空的,没人注意到他。有个说唱歌手正在台上演唱,大概是他自创的歌曲,大家听着耳生,台下乱成一团,各说各的,各玩各的。老占和乔伊的同事雪蒂也在,他们坐在离台子很近的一张小桌旁,头对头,脸对脸,很亲密的样子。 歌手唱完一曲,没唱过瘾,又唱了一首陶喆的找自己。 “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我走进撒哈拉沙漠。彩虹下有一棵大树,大树下有一个苹果我希望能再次回到那个美丽时光里,找自己。” 雪蒂忽然站起来吹口哨,身体随节奏扭摆着,显得兴奋过度,博得一阵“嗷嗷”的叫好声。歌手受到鼓励,越发来劲了,腿下就像安了弹簧,一脚深,一脚浅,忽儿低头皱眉,弯腰弓背,猛烈拨弦;忽儿仰脸朝天,嘴微张,念念有词,唱的是什么,却无人能听清。唱到兴奋之处,宛若性高潮来临,不能自控“嗷嗷”叫唤着,不知谁家养的小狗,与之相呼应,也在门外发出“汪汪”的声响。 世界是如此混乱,有的人写的歌,只有狗能懂。有的人画的画,需要拿到酒吧里来拍卖。在歌手唱歌的间隙,酒吧里临时加了一场字画拍卖会。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倒好,主持拍卖的是一个奸头滑脑的男人,穿着一件式样古怪的白夹克,他一上来就有些冷场,拍卖与酒吧的气氛不符,很多人大声说话以示抗议。 “白夹克”首先拿出一副富贵牡丹,说了一大堆这幅画的好话,底下的人却不领情,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没人肯看牡丹一眼。 下山虎是他亮出的第二幅国画。他首先介绍了半天作画人的身份,是什么画院院长著名国画家之类,至于这么有名的人画的画,为什么会流落到这家小酒吧里,并且开价40元都没有买“白夹克”没说。 在介绍一幅题为梅花的画时,忽然有了买主,有个声音洪亮的男人站起来大声说:“100块,我买了。” 乔伊跟着大家一起朝那个方向望去,他看见原来那人竟是老占。老占红光满面地站在雪蒂旁边,雪蒂高兴得直拍手。估计画是雪蒂看中的,老占掏钱买下它,只是为博美人一笑。乔伊这才注意到老占身后角落里的那张小桌旁,坐着个独自喝酒的男子。 没有人注意他。 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张晓光喝酒的姿势让乔伊感到陌生,有一个时间片断,她竟然以为自己看错人了。那个躲在暗影中独自喝酒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张晓光?她一会儿觉得像,一会儿又觉得不像。 这一年所有人都在议论张国荣,他的歌到处被人传唱。此刻,又有人在唱他的那首当爱已成往事。酒吧里的气氛有些变了,空气变得有几分黏稠,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种尴尬的苦笑。乔伊仍在看坐在角落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当她确定那人肯定就是张晓光的时候,张晓光从座位上晃晃悠悠站起来。 争吵 那天晚上在酒吧发生了许多事,孕妇和宣宣达成一项秘密协议,她们打算发“寻人启事”寻找以死亡的名义失踪的那对男女。女演员已经跟导演申军混得很熟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变成“叽叽叽”某种虫子低鸣的声音。老占的手在桌子底下摸女人的腿,女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若无其事地喝着一种颜色粉红的酒,间或嫣然一笑,把老占逗得越发骨头都酥了。 张晓光喝醉了酒,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冲着乔伊坐的地方走过来。他眼冒绿光地对乔伊说:“乔伊,跟我回家!” 乔伊抬起头来,看着他:“回家,凭什么?” 张晓光急了,过来拉她衣服“你走不走?” “不。” 张晓光“啪啪”连摔了两个酒瓶子。雪狼冲过来拉架,张晓光指着雪狼的鼻子说:“你是谁?” 雪蒂高声尖叫起来,整个酒吧乱作一团。 甜蜜 “爱情总是跟寂寞的草原连在一起,荒凉,空旷,没有人可以说话,干粗糙的体力活儿,到处都是陌生的气味。”柳叶儿这番话,已经讲了无数遍了,可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和冷大夫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靠在现实的男人身边,回忆着虚无而遥远的夜晚。她有许多话要说,她的思绪忽东忽西,飘忽不定。 柳叶儿说:“幸福原来就是这样的。” 躺在他身边的男人说:“幸福就是平静、安稳地生活在一起,没有吵闹,没有猜疑。” “现在是哪一年?” “时间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一直活在17岁。” “你爱我吗?” “问这话就真像个小女孩了。” 他们开始做ài,在下午安静的角落里,在荒芜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只要属于他们俩的那一点甜蜜,很淡,很慢,但却真实。 冷铁鑫的暗访 冷大夫决定帮柳叶儿去查那孩子下落,这件事他暂时没告诉柳叶儿本人,他怕万一事情没有结果,反而刺激了她,那已经是30年前的旧账了,她现在病情基本稳定,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她生活中什么都不缺,缺少的只是一个男人。 冷铁鑫在同学通讯簿上找到安小慧的名字,他眼前浮现出当年在医学院上学时女同桌的笑脸,她是属于长得很甜的那类女子,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冷铁鑫拿起桌上的电话的时候,手竟有些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就快要见到久未谋面的老同学而激动,还是因为就快帮柳叶儿揭开往事中隐秘的一页而紧张,总之他按键的手指抖得厉害。 “喂,请找一下安小慧。” 对方响起一个很沉静的声音:“我就是。” 冷铁鑫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生怕人家已经记不起自己了,他一紧张手就更抖,鼻尖上突突冒着冷汗,他一面用纸巾擦着,一边等待对方的反应。对方“哦——”了很久,这个悠长的“哦”声对冷铁鑫来说就像酷刑一样,片刻之后,沉稳的声音终于说:“哎呀,是你。”冷铁鑫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在安小慧的医院见面,放下电话冷铁鑫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这才想起要干的事来。他到阳台上去搬那把落满灰尘的铝合金梯子,搬到书房的大书架下,稳稳地架好之后,一步一踏尘土飞扬地爬上去。 冷铁鑫从大书架上拿下来六个相册。他拿过一个鸡毛掸子,很细心地掸着每一本的封面。其中有两本是他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照的,已经放在高架子上很久了,今天想起安小慧来,才想起重温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头很多,大都是些站在阳光下手里拿着书眉头紧锁的年轻人。其中有一张“五四”青年节拍的照片,五个年轻人站在校门口,其中梳着两个小辫、笑得很甜的那姑娘,就是安小慧。 “你怎么忽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他回想起刚才和安小慧在电话里的对话,一句一句咀嚼着,越发觉得有滋味。 “因为有点事需要麻烦你。” “啊,原来是这样啊。有事才想起我来,要是没事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我来,对吧?” “小慧,你怎么还跟过去一样,嘴不饶人。我给打电话之前,就犹豫了好几天,害怕电话打过去,人家不理我,或者说‘冷铁鑫是谁呀’,如果那样的话,你说多尴尬。” 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早知道那样,真该不理你好了。不过,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我真挺高兴的。谢谢你还想着我。” “是吗?” “是呀。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出租车行驶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车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把记忆都照颠倒了,冷大夫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安小慧,他们快乐的笑声洒了半条街。那时真年轻啊。冷大夫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有些感慨地想道。 安小慧工作的医院终于到了。柳叶儿当年就是在这家医院秘密生下孩子的,她去内蒙插队不久就怀上那孩子,在家里人的帮助下返回北京,受尽屈辱,孩子终于生下来,是个女孩儿,柳叶儿一眼还没看见孩子就被送人了。 据说孩子是不能让产妇看见的,只消看上一眼,产妇就会动物性大发,发疯似的死死护住刚刚生出来的孩子,别说把孩子送人了,就是把孩子抱走一小会儿都做不到,她会大吼大叫,怀疑有人要把她的孩子偷走。 冷大夫在医院曾经亲眼见过那种歇斯底里的产妇。她原本精神没有问题,只是刚生完孩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就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冷大夫完全可以想象当年在这家医院,柳叶儿刚生完孩子时的紧张模样,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嘴微张,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上,仿佛被一颗子弹打中胸脯,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她曾受尽屈辱,因为挺着大肚子,她不敢到公共澡堂去洗澡,而那时候国内正闹“文化大革命”柳叶儿的父亲受到冲击,家里已经没有洗热水澡的条件了,她只好挺着大肚子,一壶一壶地自己烧水洗澡。 柳叶儿曾对冷大夫说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看到热水的蒸汽情绪就不能自控,那些白色热气很快会幻化成妖魔,妖魔在她的浴室里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跳呀跳呀就像要吃人似的。 她脱衣服的时候,放在铁桶里的热气刚冒出来,动作是慢的。等她脱光衣服,妖魔的速度也加快了,她必须以更快的速度舞蹈,才能赶上妖魔的动作。她裸体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面舞之蹈之,直到雾气散去,她的心才稍获安宁。 那家医院的白色走廊长得令人绝望,冷大夫都有些要打退堂鼓了,他想不如现在回去算了,柳叶儿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他突然犯迷糊了。冷大夫转念又一想,他到底是害怕知道真相呢,还是害怕见到安小慧,他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越想越不明白。 在冷大夫快要走到安小慧他们科门口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竟被自己熟悉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就在她办公室门口,他看到她,是她打来的电话——冷铁鑫和安小慧——两个人都拿着电话,互相看着,那一刻就像定了格,空气凝固不动,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他们愣在那里,医院的白色景物慢慢变大,把他们抛进时光无穷无尽的轮回里。 浴女 柳叶儿每天晚上都要在浴室呆上很长一段时间,起初家里人很为她担心,总要派人去敲敲浴室的门,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后来他们渐渐习惯了她的这种古怪行为,由她在里面爱呆多久,就呆多久,反正二楼的浴室只有她一个人用,她有条件在里面做任何事。 她总是先用一块白海绵用力地擦拭浴缸,这个动作要反复做上许多次,擦过的地方还要再擦一次,害怕有所谓的“隐形灰尘”擦拭干净之后,她在浴缸里放上满满一缸热水,那乳白色向上蒸腾的热气,给了她无数灵感,她想要做点什么,记录下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所以她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总是带在身边,她喜欢赤裸着坐在浴缸边写日记。 她想起昨天下午她和那个人的幽会。 窗帘紧闭,他们开着一盏蜜黄的灯。那盏灯把被子的颜色照得有些变了,浅粉色变成了橘黄色,他们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都变成了那种黄黄的、仿佛镀了金似的颜色。他们躺在那里说话,他俩之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柳叶儿,我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你肯定想不出我要干什么,这是一个秘密计划,明天下午,我就开始行动啦。” 她枕着他的胳膊,笑而不语。 他说:“哎,你怎么不说话?” 她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怎么了?你笑什么?” “你这句话好像跟我说过。” “什么话呀?” “就是什么秘密计划、行动啦之类的。” “没有啊,我跟你说过吗?” “反正我有印象,后来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你站在一个白色走廊里,那个走廊很长,到处都有你的手机铃声在响,那种‘嘀嗒嗒、嘀嗒嗒’很独特的铃声,你到处在找你的手机,后来发现它被人拆成十七块碎片,分散到走廊里的每一个房间里。拆散你手机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除了你,我生活中再没有别的女人了。” 柳叶儿在她的日记中,详细记录下这段对话。浴缸里的水渐渐有些凉了,柳叶儿又添了些热水,把一条腿伸入水中,试了试温度。 安小慧 他们在一家有钢琴伴奏的酒店里吃晚餐,安小慧说这是哪儿呀,太隆重了吧,何必搞得这么隆重。冷铁鑫说都几十年没见面了,一块吃顿饭都不算过分,再说我就单身一人,挣那么多钱也没地儿花,好好请你吃一顿饭,我高兴。 “生活中没有别的女人?” “没有。除了我的病人。” 安小慧说:“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了,我丈夫去年因肝癌去世了,我很难过,因为你知道,我们俩感情一直很好的。”说着,她眼圈就有些红了,冷铁鑫把手伸过去,按着她的手背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你别难过了。”那天他俩从下午一直谈到晚上,晚饭后,冷铁鑫才想起他找安小慧要办的事。他说:“我想到你们医院的病案馆查找一个孕妇当年生下的一个孩子。” “她是你什么人呀?” 冷铁鑫说:“你想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时间在安小慧脸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当年的样子,文静,甜美,跟他在一起真的好像时光倒流,周围的景物变了,路上的行人变了,只有他俩还站在原地。 夜晚从那家酒店出来,冷铁鑫想出花样来跟安小慧玩,他问安小慧还想不想像当年那样,坐一回他的“二等车”“二等车”是他们在上医学院的时候常说的话,坐“二等车”就是坐人家自行车后面的意思,也就是骑车带人。 “好啊?可是你有自行车吗?” “自行车好办,咱们先打车到我家,取了自行车我再带你出来。” 安小慧对冷铁鑫近乎疯狂的举动颇为赞赏,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冷铁鑫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那脾气。他们真的先从酒店坐出租车到冷铁鑫的家,然后再骑自行车上街。他们快乐得大喊大叫,街上人很少,他们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医学院的男生骑车带着他们班女生,一路笑闹着,穿街而过。 电影的夜场戏 申军正在街头拍摄电影的夜场戏,忽见一对男女骑车呼啸而来,他们进入一个真幻难辨的世界,他们骑着自行车,汇入那群夜行的人流。申军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对陌生人。 女演员说,这场戏你该拍我。 导演说,有比你更有意思的东西。 女演员说,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啊? 导演说,请不要干扰我工作。 女演员自言自语。母亲自杀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申军觉得莫名其妙。 孕妇和宣宣也出现在镜头里,她们沿街张贴寻人启示,寻人启示上有她们手绘的赵楷生前的脸,她们坚信赵楷他没有死,正活在这世界的某一角落里,怡然自得地活着。寻人启事上赵楷的脸被画得相当英俊,那幅画出自在杂志社当编辑的蔡宣宣的手。在寻人启事上,他们只字不提小夏,仿佛这个叫小夏的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孕妇和宣宣,两个女人在镜头里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臃肿、膨胀、变形,一个纤细如苗,两个女人面带庄严之色,手里拿着一叠纸,相互搀扶着,走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 申军在这一晚捕捉到了一组组奇异的画面。这样的夜晚实在太难得了,所有人都像在表演戏剧,而真正雇来的演员倒像是在戏外了。什么是“内”什么是“外”申军完全糊涂了。 人流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冷大夫骑车带着他的女同学,穿街而过,直到只剩下他们俩。安小慧说,刚才觉得好奇怪,好像拍电影一样,总觉得有镜头在跟踪我俩。听她这样一说,冷铁鑫把车骑得“嗖嗖”的,快得好像要飞起来。 远处拍电影的人们正在收工。 女演员问申军:“你到底还要不要我?” “啊?”申军越发糊涂了。 第十八章消息 歌手大奖赛的日期被推迟了。这个消息是乔伊在电话里知道的。雪狼在排练现场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没有来,还说大赛的日期改变了,问她知不知道。她不明白为什么没人事先通知她,她是整场晚会的主持人,难道主办方另有什么打算不成? 接到电话,乔伊就急匆匆地往剧院赶。 雪狼正在那里排练,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乔伊今天并没有来,而现场主持节目的是另一个女主持人雪蒂。 雪蒂一见面就跟雪狼大开玩笑,她说:“嘿,咱们俩都姓雪,搞不好是兄妹咧!”说着,手指在雪狼的皮带扣处轻轻划了一下,眼睛风骚地在雪狼身上瞟来瞟去,然后伸手在雪狼脸上轻轻捏了两下,说:“你瞧你紧张什么,这不过是排练嘛。” 音乐响起来了,雪蒂站在舞台中间,周围的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她转。老占坐在台下第一排的位子上,叼着烟,时不时夸张地为她鼓掌。他一个人“啪哒”、“啪哒”地拍着巴掌,剧场里回声很大,那“啪哒”、“啪哒”的声音宛若透过麦克风放大出来,回荡在人们头顶。 她说话,说话的声音被放得很大;她笑,笑声如波浪般荡漾开来。她每念出一个歌手的名字,都会换来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掌声,人们像过节一样高兴,孩子们在过道里跑来跑去,大人们议论着有关新主持人的一切,关于她的新发型,新妆扮,以及传说中她跟老占的关系。他们似乎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而那“另一个”——此刻应该站在台上主持节目的乔伊,已悄悄出现在剧场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望着那灯光闪烁的舞台,仿佛从主角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 “你们换主持人啦?” “不是这不是准备着嘛。”负责人含糊其词地说了句。乔伊心里明白,人家是在敷衍她。 乔伊提前从演出现场退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一直很喜欢舞台,然而舞台却在一个晚上毫无商量地抛弃了她。她出来的时候,雪狼正在舞台上演唱,她不想打断他,她选择了悄悄地离开。她不想回家,也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手机还有一格电,随时都可能断电。断电之后她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没人能找到她。 一想到这儿,她忽然感到一身轻。她漫步走过粉红色的橱窗旁边,橱窗里弥漫出炫目的浮华。她想,她是那种天生喜欢浮华的女人吧,胭脂的红光、闪烁着的樱桃红、透明玻璃、紫色眼影,每一样东西都令人迷醉。她走在浮华的光焰里,很怕走到街的尽头。 路的前面可能很黑吧? 只有清冷的街灯,别的什么都没有。 30岁以后,她现在的位子会被别人抢走吧? 今天,雪蒂的出场就是一个信号。 她断断续续想了许多,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在乎“著名主持人”的头衔。她要站在舞台中央,她天生要做主角,不愿意做配角。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这些,但她不愿回家。她走得很慢,她知道她在等雪狼的电话。 雪狼果然在那一格电就快消失的时候,来了个电话。 “喂,生气啦?”他说。 乔伊不说话,闷声不响地听着。 “你真的生气啦?别生气,雪蒂不过是临时的,你才是晚会的正式主持人。她临时出场一下,没什么了不起的。” 乔伊还是不说话。她懒得谈论这些。雪狼问她现在在哪条街,他开车过来接她,然后一起去吃夜宵。乔伊刚说完地址,手机就没电了。她看着“刷”地一下变暗的黑屏,心想,雪狼是她生活中惟一的一道亮光。 那天夜里,北京的天空开始下雨。有个撑着黑布伞的男人,一直站在一幢住宅楼下。 他在等待他的妻子回家。 远远地,他看到有辆吉普车一路飞溅着雨水,乘风破浪而来,他的心像被人用铅压住一般,冷且重。 女人从吉普车上下来,很慢地朝他走过来。 女人说:“下次,别再等我了。” “这不关你的事。我能跟那个男的谈谈吗?” “这个不太好吧?” 女人话音未落,另一个男人已经从他的车上跳下来。他手里也有一把相同式样的黑雨伞,两个男人站在雨中,他们变成了两把伞。 玻璃上的雨水不断地往下流,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们的流淌。乔伊用袖子不断擦着玻璃上的哈气,想要看清楚楼下两个站着谈话的男子。他们的谈话显然是不让她听的,但他们的谈话显然是关于她的。 乔伊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放到油锅里煎一样难受。两个与她有关的男人,他们站在雨中不停地说着什么,他们说了很长时间,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雨水顺着他们的伞,大片大片地倾泻下来,在乔伊眼里,那就像两个男人吐出的谈话,滔滔不绝。 “他们俩到底在说什么?” 乔伊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这句话被无限放大之后,变成一种“嗡嗡”的声浪,在乔伊周围盘旋着,她的额头紧贴着玻璃,她有一种幻觉,玻璃会在突然之间融化,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正缓缓下落,无依无靠,就像一片飘落的叶子。 电话铃就在这时炸响开来,铃声响得惊人。 母亲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喂,乔伊吧,你回来一趟吧,你姨妈又犯病了。” “姨妈”乔伊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犹犹豫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生活在动荡不安之中,她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风和日丽,实际上却隐藏着种种危机。 乔伊拿了一把红伞下楼,走到楼门口,看到外面的雨还在下,两个男人仍站在雨地里谈话。 她下楼,两个男人一起转向她。 张晓光说:“乔伊,你去哪儿?我开车送你。” 雪狼说:“要不我送你?” 乔伊茫然地望着他俩,似乎陷入两难的选择。这时,一辆红色出租车不知从什么地方无声地驶来,停在乔伊身边。乔伊拉开车门坐进去,把茫茫的雨雾和越来越模糊的两个男人的身影留在身后。 不肯打开的门 乔伊到达姥姥家的时候,全家人正围着柳叶儿的房门唉声叹气。他们说柳叶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不吃东西,已经一整天了,什么东西也没吃,大家都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已经一整天了,她连一粒米都没吃,人怎么受得了呢。” “门怎么敲也不开,趴在门上听听,里面还有声音,我们也不敢轻易进去。” “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所以呀,我这心老是揪着心老是揪着” “有时听到她房里有什么动静,我们都想破门而入,又怕她生气,把事情弄糟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乔伊的耳朵,他们拥挤在穹顶很高的过道里,说话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声,有剧场里演员表演时的效果。其实,柳叶儿的装病才是一种表演,她一次一次地闹,就是为了引起家里人的注意,她有一种希望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潜意识,而她装病,不吃饭,不开门,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围着她团团转。她太寂寞了——一生都寂寞,她害怕变成家里的空气,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乔伊让家里人先到楼下休息,她说她一个人试着劝劝姨妈。他们都到楼下去了,她一个人站在门口,想着那些烦心的事,她差点睡着了。时间过去了一阵子,柳叶儿的房门自己打开了。柳叶儿从里面探出头来,她看到了乔伊,正要关门,乔伊一下子上去推着门从门缝里硬挤进去。 房间里并不像乔伊想象的那样乱。 浅黄色的灯光细细密密地洒在桌上的杂志上,茶几上整齐地放着几本新书。她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黑衬衫,端庄地坐在一盏灯下,红色的灯罩与她黑色的衬衫色调互相呼应着,看上去就像一幅画那样美。 乔伊问:“到底怎么了?” 柳叶儿说:“他们反对我和冷大夫交往,所有人都反对。他们恨我,见不得我有一点高兴的事。” “反对?什么理由?” “他们说男大夫和女病人之间,是不应该有那种事的,如果有了也不会长久,因为那不合常理。可是,我们之间是真心的,他说他除了我之外,再没别的女人了。他说等我身体彻底恢复了,他打算跟我结婚,我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从此再也不分开。” 乔伊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忽然感到陌生,有些认不出她来了。眼前的女人已经有些年纪,却有着一颗17岁的脑袋,想法天真得可笑,都什么年代了,她还当婚姻是“保险箱”呢。这时,保姆端来一碗面。那碗面煮得可真香,里面放了肉丝、蘑菇,还有鱼丸子。乔伊闻到香味儿,顿时也觉得饿了,让保姆也盛一碗来吃。 柳叶儿不好意思一开始就端起面碗吃面,就先拿了一杯白开水来喝。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至此,她一整天的绝食行动宣告结束。 乔伊坐在雪狼房间里等雪狼回来。他们在电话里说好,要好好谈一次,其实,乔伊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男人到底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雪狼在电话里说得很简单。 乔伊也试着问过张晓光,张晓光的回答也是同样的。“没什么。”他淡淡地说。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正在吃早晨的稀粥油条小菜。吃腻了牛奶面包之后,倒觉得还是清粥小菜可口。 吃完早饭,张晓光开车去单位上班,乔伊打车去电视台,他们各走各的路。在出租车上,乔伊就给雪狼打电话,约下午见面的事。雪狼显然还没起床,迷迷糊糊说了两句,又倒头接着睡。在梦里,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床头,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她就这么一直站着,也不说话。她身上穿着华丽的舞台长裙,那是乔伊主持节目时才穿的裙子,那人看上去很像乔伊,脸却不是乔伊的脸。那张脸越凑越近,雪狼刚想说话,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 雪狼中午出门,他前脚走,乔伊后脚到,她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去,坐在雪狼的床上等他回来。乔伊看见床上铺了一块上面画满橙子的床单,他们曾在这块床单上做过爱。 汁液四溅的水果被他们压在下面。他们的身体碾过那些水果,从头到脚变得湿漉漉的。 “他们那天究竟谈了些什么?” 是张晓光让雪狼跟乔伊分手,还是雪狼劝张晓光放开乔伊?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到底在谈什么。什么事都乱成一团,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令人费解。 ——那天我看见你了。 ——我也看见你了,两口子相亲相爱的,挺不错的嘛。 ——你少讽刺我。 乔伊想起那天她和雪狼之间的对话,她想等他回来一定要跟他好好谈谈,因为他误解了她和张晓光之间的关系,他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相亲相爱”正想着,门开了,雪狼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肩膀上的包还没摘下来,就俯下身来亲吻乔伊。 “雪狼,我有话要跟你说。”他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他一边吻她一边摘掉墨镜、书包,把手机扔到床上,这一切都是在他与乔伊接吻的同时做的。他解开衬衫纽扣,把乔伊的脸按在他赤裸的胸口。乔伊在闻到他的体香的同时,也知道今天什么话也谈不成了。 他们很快踉跄着搂抱着倒到床上去。他看到她躺在绘满水果的床单上,眼睛微闭着,胸口凸起在空气里,像两个即将喷发的火山。 查找孩子的下落 冷大夫走在通往病案室的路上,病案室里堆着一些旧资料,如果运气好的话,在那里可以查到部分陈年的旧病历。那条路十分冷清,看不到一个医生和护士,更看不到病人。这家医院的内部结构他不熟,算上上次来找安小慧,他一共才来过两次。 病案室在医院主楼后面的单独一幢小楼里。 安小慧在电话里遥控他“往前走一直往前,向右对向右,再往前,对,往前。出了前面那个门,沿着花园里的小路一直朝东走。” “朝东走?” “啊,对呀。你知道哪儿是东吗?” “不知道。手机快没电了,你把电话挂了吧,我自己找吧,你在那等我就是了。” 他凭直觉一直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一棵长得极为繁盛的树,那是一种冷铁鑫从未见过的树,树冠很大,树上开着无名小花,一朵一朵,像星星那样多。颜色是鲜红的,不知那是什么花。 眼前的树在地面上投下大片阴影。在树阴凉的影子里,突然出现一对母女,长发飘飘,身穿相同式样的白纱裙,亭亭玉立但却面无表情。 冷铁鑫感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魔法的时空:奇怪的树,奇怪的白纱裙母女,他抬头看看天,就连天空的颜色也异常地蓝。走过那棵树,就看见病案馆的造型完美的小白楼。冷大夫走在通往病案馆的路上,一想到30年前的谜底就要揭开了,他不由得一阵紧张。 他再回头看那对母女时,发现她俩已经不见了。 那树还在原地,静静地,就连有微风吹过它也纹丝不动。 病案馆的地面如同冰面一样光滑,冷大夫一脚踏进去,就差点滑一跤。小楼里空无一人,空气中飘着股刚刚装修完的房子所特有的苦杏仁味儿。 “安小慧!”“安小慧!”“安小慧!” 楼道里到处都是回声。 刚才在树下出现过的那对母女,再次出现了。 她们在楼道的尽头,站立不动。 冷大夫正要往那个方向走,却被从旁边房门里伸出来的一条胳膊,一把拉了进去。 安小慧笑盈盈地站在冷铁鑫面前,她说:“进来。” “你吓了我一跳。”冷铁鑫说“刚才我看到一对母女,她穿着白裙子,就站在那里。” 安小慧跳到门口伸出头去张望,望了半天才说:“哪有什么人呀!这些旧病历刚刚搬过来,鬼都没有一个。” 冷铁鑫在病案馆一排排白色资料柜前坐下来,安小慧进到里面去查资料。病案馆的墙角里有台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乔伊的节目乔伊秀。冷铁鑫望着电视屏幕中正在说话的乔伊的脸,想到那对站在树下的母女,他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孩子孩子、根本根本、没没没送人; ——被她姐姐姐姐、抱去抱去养了养了; ——是个女孩、女孩、女孩 回声愈来愈重了,得到的答案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回想起乔伊第一次陪着柳叶儿到他家来时的情景,她们和树下站着的那对母女何其相似。 屏幕上依然是乔伊正在说话的面孔。 “铁鑫,你怎么啦?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晚上到我家去吃饭吧?”安小慧推了推冷铁鑫的胳膊,说。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安小慧家里。安小慧的家住在一幢高层住宅楼的顶楼,阳台很大,里面摆着餐桌和椅子,安小慧说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台阳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北京四周的夜景,那滋味有点寂寞,但也不错。安小慧让冷大夫先在阳台上坐坐,喝杯茶,看看风景。她到厨房去烧两个菜,她说她做的“栗子黄焖鸡”特别好吃,今天做一个让冷大夫尝尝。 冷大夫站在阳台上,寻找柳叶儿住的方向,但他已经完全转了向,不知道东南西北。 “想不到乔伊是她的女儿。” 冷大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给柳叶儿打个电话,把这个惊人的结果告诉她。“鸡来了。”正在犹豫之时,香喷喷的“栗子黄焖鸡”上桌了。 寻人启示 张晓光和乔伊走在大街上,看到街上到处贴满寻人启示,寻人启事上印有手绘的一个人头,凑上去细看才知,那画的竟是赵楷的头。 “赵楷没有死——” “他们骗过媒体,以假死来达到某种个人目的。” “有谁看见他们,请拨打电话1391881,必有重谢。” 张晓光站在那则寻人启事跟前,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想不到咱们四个的结局都这么惨。”这天张晓光和乔伊是要到街道去办离婚手续的。关于离婚的事,张晓光本来是想不通的,但自从下大雨那天,他们两个男的在外面撑着雨伞谈话之后,张晓光的态度就改变了。 “想不到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就又要分开了。”张晓光说。 “你还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张晓光有些灰心地说:“找不到了,也许我这个人命中注定是要一个人过的。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再离婚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乔伊这天的打扮让张晓光觉得耳目一新,她穿着一身乳白色的纱制衣裙,站在地铁车站等车。有车开过的时候,她衣裙如花瓣张开一般飞动起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工艺布包,那是飘动衣裙之间的一个沉稳符号,她这身打扮动静结合,妩媚动人。 张晓光想起他和前妻顾倩债离婚时的情景,那天她好像穿了一件紫衣服,他们分手之后,她就走下一座桥,紫色的身影走过最高点,然后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现在,眼前这个女人又将消失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 他越来越搞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了。 乔伊也越来越搞不懂爱情,她在大街上遇到冷大夫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而她亲耳听柳叶儿跟她讲过,说冷大夫爱她爱得要死,可现在她又看到冷大夫跟一个女的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恋人。 她忍不住去跟踪那对男女,不知不觉间已跟张晓光走散了。过了一会儿,乔伊的手机响了,乔伊打开电话对里面的人说:“张晓光你先回去吧,我有点急事。” “那离婚的事怎么办?” “离婚的事——” 她在电话里有一个过长时间的停顿,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离婚的事早已忘到脑后。“离婚的事以后再说吧。”她就这样把张晓光扔在半路上,一个人追冷铁鑫去了。 满街的寻人启事广告。 一个奔跑如飞的女人。 衣裙飘飞,路人无不驻足观看。 “喂,冷大夫!” 她冲着走在前面的那对男女一声喊,夏天宁静的空气被她搅动起来,有许多人在同一时间一起大喊起来,喊的内容却各有不同,有叫卖商品的:“凉鞋防晒霜太阳伞,全场七折!”有孩子喊妈妈的,有恋人喊叫丢失的恋人的,五花入门,汇成一条声音的河流。 冷大夫转身看见乔伊,他愣了5秒钟,然后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对乔伊说道:“哎呀,这么巧啊,怎么碰着你了?” 乔伊盯着冷大夫身旁那个女的,冷大夫连忙解释说,这是他的一个老同学,这两天他托这位老同学查点东西。 “哦,是吗,查点东西?你查的东西我姨妈知道吗?” “不,她不知道。” “这不就得了,你这两天和谁在一起,恐怕她也不知道吧。我想告诉你,她为了你,整个人都憔悴了。” 乔伊说完她想说的话,转身走了。她打车去了排练现场,今天是歌手大奖赛正式比赛前的最后一次排练,她必须准时赶到现场。她到的时候,那两个打扮得像小蜜蜂似的女子二人组合,已经站在台上了。柳叶儿站在台下,仰望台上的两个女演员,心里想的却是刚才他与冷大夫的对话。 “去查一个东西?他去查的东西会不会跟柳叶儿有关?” 她一直愣愣地望着台上,小蜜蜂组合已经不见了,台上空无一人,音乐突兀响着,就像一场无人表演的虚无的戏剧,在想象中人来人往,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乔伊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她想,冷大夫一定是去查那孩子的下落了。 她急匆匆往外走的时候,和正在往里走的雪狼打了个照面。雪狼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只简单说了句“上医院”人就没影了。 乔伊赶到冷大夫的医院的时候,冷大夫正在医院值班室里值班,那情形看起来还真有点麻烦,乔伊本来只想问冷大夫一句话,却有个要住院女病人及女病人一家前后左右缠住他,问东问西,打听得极为仔细。 冷大夫正到处找空白病历单,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准备填写。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乔伊出现在他面前。 “啊,你来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似乎笃定她要来似的。病历单终于找到了,冷大夫“嘎哒嘎哒”按着手中的圆珠笔,正准备询问病人的情况,女病人自己开口说话了: “注意,我名字的正确写法是——” 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白粉笔来,蹲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三个大字:“食人花” 第十九章食人花 “食人花”这个名字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她歪歪斜斜写在地上的几个粉笔字,就像一个白色蛛网,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乔伊在这种模糊中悄然隐退,冷大夫被“食人花”的家人层层围住,他并没有看到乔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食人花”身份证上的真实姓名叫“石仁花”她30岁,未婚,工作是在一个蛋糕厂做会计。她的爱好是用数码相机自拍裸照,放在电脑上自己欣赏。 她的家里人以前并不知道她的这一爱好,她有轻微的忧郁症,不爱与人交往,人长得虽然还算漂亮,但她从不张扬,在单位里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一类人。所以后来石仁花因精神病住院之后,他们蛋糕厂的人都觉得不太相信,都说医生搞错了吧,像她那样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是精神病呢。 石仁花的病态是从她的裸照开始的。她不断地把用数码相机拍的裸照,偷偷发给她在网上交的那些朋友。她白天到蛋糕厂上班,到了夜晚,就开始发送自拍的裸照,随裸照飞到对方邮箱里的,还有一封食人花的信,她在信中说她想吃人,她吃了谁,谁就会变成她美丽身体的一部分 冷大夫找到空白病历之后,仔细填写好,让石仁花的家人赶快去给她办住院手续。“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冷大夫说。石仁花一听“住院”两个字,立刻往门外跑,被她家里人一哄而上给按住了。 乔伊在网上查到“食人花”的裸照,她惊讶于这个“食人花”的艺术品味,她的疯狂与艺术气质也许是一个概念,她无处释放,只好自拍的照片。冷大夫说,现在像“食人花”这样的病人较为典型,她疯狂、怪异、扭曲,表面上看起来跟好人一样,病情不易被察觉。冷大夫还在电话里跟乔伊约好了见面时间,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乔伊谈。 “明天晚上我值班,你到我科里来。” “明天晚上?不行啊,明天晚上我要录节目。” “有重要的事,你一定来。” 乔伊已经有预感,冷大夫可能查到了什么——会不会是30年前柳叶儿生的那个孩子被他查到了? “有重要的事,你无论如何要来。” 冷大夫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挂上电话。乔伊打开电脑继续上网,她在英特网上看到“食人花”的故事“食人花”是从“白色瘟疫”蔓延那时起开始迷上网络的,她很快就变成网络上的一个精灵,美且有毒。 ——她说她要吃人。 ——她怎么可能吃人?她说的吃人不过是“吃”男人?凭什么把她关到精神病院去? ——她是个疯子,尽管乳房很美,可她还是个疯子。 ——我喜欢她拍的照片。我情愿被这样美丽的疯子吃掉。活着有什么意思 到处都是关于她的议论。乔伊不想再看下去了,她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自从离婚的事定下来,张晓光也变成了陌生人,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活动,各上各的网,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 “一个疯狂而又陌生的世界。” 夜里,乔伊梦见有人坐床边哭泣,呜呜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从一个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乔伊竭力想要睁开眼,可眼睛就像是被强力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 她梦见自己赶到演出现场时忘了带服装。她怎么找也找不到。有人拿了一件银色的长裙给她,当她对着镜子穿裙子的时候,发现身上已经穿上演出服了,是紫色的。她从没见过这条紫裙子,不知它是从哪来的。她站在台上,手里的纸片开始像鸟儿一样四处飞散。剧场里变得空无一人。她听到呜呜的哭声,有冰凉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她脸上来终于醒来,她看到张晓光坐在床边,房间里光线极暗,他的脸是漆黑的一团,但凭直觉,乔伊觉得他在掉眼泪。 “你哭了?”她说。 “你在这儿坐了很长时间了,是吗?”她又说。 张晓光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像一个影子,只有形状,没有嘴。乔伊从没见过男人哭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张晓光默不做声地躺到乔伊身边来,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搂着她。 “乔伊,我心里苦啊!”过了好久,他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在乔伊怀里呜呜哭起来。 “你别这么难过了,”乔伊说“是我不适合你,你以后还会找到更好的。” 张晓光说:“你别安慰我,我事业上一直不顺,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搞政治还跟错了人,我是‘庞局’的人,‘庞局’一下来,我政治前途恐怕也没戏了,你再一离开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越想越伤心,所以我” 乔伊温柔地搂着他说:“张晓光,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放在一起想,事业上的事你还可以从头再来,爱情不在了,就不能从头再来。爱情就像衣服,没有好的,坏的,只有合身的,不合身的。” “我们怎么不合身啦?我觉得挺合身的。” “可光你一个人觉得合身不行,得两个人都感觉良好。” “哎,说句真话,如果你没有遇到那个唱歌的,你就不会跟我分手吧?” 乔伊说:“这也是两码事” “明白了,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就算我进入你的身体,那也不是爱。爱和性欲是两回事。我终于想明白了,可惜太晚了,我已经经历了两次婚姻失败,我都不知道今后该怎样和女人相处。” “别担心,你是个不错的男人,只是不适合我。” “乔伊,你太敏感,太浪漫,太不切实际了。” 乔伊在幽暗的光线里呵呵笑了起来,她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傻瓜对吧? 人骨与香茶 第二天晚上,乔伊如约去了冷大夫的医院。日光灯吱吱的声响,被空荡的房间放得很大。冷大夫让乔伊在这个房间里待一会儿,他处理完手底下一个病人就来。 桌上丢着圆珠笔和一些空白病历。墙角里有一台开着但无人过问的电脑,乔伊看着那不断变幻颜色的“屏保”图案,心里也有一些东西像那图案一样起伏不定。 “就要知道真相了吗?” “冷大夫将要告诉我什么?” “30年来全家人苦心经营、丝毫不向我透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墙角里的一具人体骨架,在忽然之间倒了下来,四周没有风,房间里窗户也没有开,那具惨白的人骨,不知为何一下子就站不住了。难道骷髅也有他自己的生命不成? 乔伊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尖叫。 但事实上她的确在尖叫。 关于这一点,从门外突然闯进来的冷大夫可以证实,他猛地推开门,把一颗头伸进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桌上那些空白病历,被风吹得哗啦啦落了一地。乔伊的脸白得就像那具人骨。 冷大夫看到门里并没有什么险情发生,就放心大胆地走进来。他走向墙角,伸手去扶那具倒下的人骨,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个该死的!他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倒下来。真该死!”听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个人。 乔伊依然站在原地没动,她显然被吓得不轻。 冷大夫走过来,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那些纸片。他说:“你坐呀。我叫护士给你泡杯茶。” 说着,就小李小李一径叫着。乔伊连忙摆着手说,千万别麻烦了,咱们有事说事,说完事我就走。冷大夫说那哪儿行呀,你难得来一趟,茶总还是要喝一杯的。 “小李!小李!” 他扯着脖子喊了两声,房门果然打开了,从门外进来一个女人,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她显然不是护士小李,而是昨天乔伊见过一面的病人“食人花” “食人花”面带平静的微笑,手里稳稳地端着两只玻璃杯,里面装着的茶叶还处于滚动状态,杯口冒着丝丝的白气,茶香四溢。乔伊坐在那里,望着给他们上茶的“食人花”觉得茶里被放了奇异的迷香,然后,她听到了天方夜谭似的一番谈话。 桌上的圆珠笔和空白病历发出了沙沙的摩擦声“食人花”微笑着退了出去,好像她知道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事就要发生了,嘴上的微笑带有某种隐秘的暗示“茶——”她发出很长的一个气声,然后退了出去。剩下冷大夫拿着圆珠笔在空白病历上沙沙地画着奇怪的图形——他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口。 “说吧,无论真相是怎样的,我都能接受。”乔伊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麦克风里传来的,陌生而又遥远。然后,她听到了更遥远的声音,是从沙沙的笔尖上传来的,那个声音喑哑,隐秘,好似又带有几分不情愿。 声音在说:“真相就是——柳叶儿30年前生的那个女孩,她就是你。因为柳叶儿有病,全家人都严格保守这个秘密,严格再严格,生怕你心里有阴影。” 冷大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乔伊一眼,好像这一切罪过都是他造成的。这时候,门外有病人高声吵闹起来,冷大夫不得不说了一声“对不起”丢下乔伊急急冲出门去。 乔伊愣在那儿,耳朵仿佛失聪一般,短时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手机轻微而短暂地响了一下,梅花形的小窗闪着光焰,她知道有短信要进来。她预感到这个消息非同一般,打开手机翻盖一看,是她母亲发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速回家” 她知道家里一定出什么事了她来不及跟冷大夫打个招呼,就急匆匆地离开那个房间。当她走出精神病房的时候,一排精神抑郁的病人眼神空洞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而他们不是)。 乔伊跌跌撞撞跑到街上,她伸出胳膊来焦头烂额地拦出租车,但出租车一夜之间在北京街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街上忽然变得人山人海,仿佛王府井大街步行街一样热闹,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乔伊一点也不明白。更让她不明白的是,这些人脸上一个个都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神情,仿佛刚刚过足了瘾——吃了一种从来也没吃过的好东西,或者,刚刚跟日思夜想的情人幽会完,心里甜得没法儿说。 ——说吧,无论真相是怎样的,我都能接受。 ——真相就是,柳叶儿30年前生的那个女孩,她就是你。 “她就是你”、“她就是你”、“她就是你” 满大街的人似乎都在议论这件事。她们是那样兴高采烈,仿佛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他们有的耳语,有的大声喧哗,他们终于知道了他们原来不知道的事,他们不说话就会憋死,他们必须把心里塞得满满的东西吐出来。 好容易从巷子里冒出一辆出租车,乔伊以最快速度钻进去。司机说演唱会刚散场,乔伊问谁来了,司机说不知道,大概是谢霆锋吧。像是要印证他的话,收音机里开着的“北京音乐台”里立刻冒出那首因为爱,所以爱来。 乔伊眼前浮现出一个天使扮相的男人来——他一身白,身后有一双巨大的羽毛翅膀。他在反反复复唱那一句“因为爱,所以爱”“因为爱,所以爱”乔伊忽然想到柳叶儿,如果要给爱一个理由“因为爱,所以爱”最适合柳叶儿吧。 乔伊记得她以前做乔伊秀,曾经有一期做过知青作家叶峥嵘,她和柳叶儿当年是一块儿到内蒙去插队的,在谈话中她曾谈到她和柳叶儿共同爱慕的一个会拉手风琴的青年谢海军。谢海军和谢霆锋这两个不同时代的青年,就像电脑合成一般,在乔伊眼前重叠在一块儿。 她回到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一阵手风琴的声音。那琴声就像一阵风,刮过来之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是隔着遥远的岁月传来的声音吗? 柳叶儿躺在大床中间,静静地睡着了。地上丢着一个褐色药瓶,是空的,灯光射穿了它,里面显得空空荡荡。他们说,柳叶儿吞下大量安眠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一片空白。 没有呼吸、眼泪、叫喊,世界安静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乔伊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尖细,类似于童女的哭泣“妈妈——”“妈妈——”“妈妈——” 就在乔伊知道柳叶儿是她生母的那天晚上,柳叶儿吞服安眠药自杀了。乔伊忽然明白了在病房里见到的那架人体骨骼,在她进门后忽然倒下的原因。 一切皆有暗示。 歌手的结局 歌手雪狼的结局是乔伊完全没有料到的,他在惟一一次演出机会中,从巨大的舞台上摔下来,高潮中当场死亡。乔伊是在电视里看到那一幕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在演出前三天的晚上,乔伊的身上仿佛被人施了巫术,好端端的左脚忽然肿起来,脚背肿得像一只面包。当她发现自己脚肿的时候,幕后老板老占及时打来电话,他说这次演出还是让雪蒂上吧,你就让一让她,她很想当这台晚会的主持人。 乔伊说,好吧。 但她心里是不舒服的。 然后她就看到了电视上出现的画面,轮到雪狼演唱,他唱到最高潮的时候,身体飞了出去,他就像一只腾空而起的大鸟,在光晕中飞翔了很久,然后才重重地落地。乔伊不相信那是真的,以为电视台用了什么特技。 雪狼死后,乔伊仍坚持跟张晓光离了婚,两人从此不再联系。一年前,那场突然而至的“白色瘟疫”改变了许多人,这其中就包括乔伊和张晓光。他们离婚只是在改正错误,别的就没什么了。 小夏写的那部电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获得当年的“金百花奖”关于小夏的传说也随着电影的轰动变得越来越神奇,有人说曾在内蒙的一个小镇上见到过赵楷和小夏,他们还活着,并没有死。也有人说,他们是用假死来换取某种轰动效应,但后来他们在一个地方平静地住下来,渐渐地,觉得一切功名都与他们无关了。 一天夜里,乔伊梦见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有人告诉她那条路通往成吉思汗镇。 雨过天晴的草原,道路两旁是锦缎一般起伏的山坡,山坡上的绿草毛茸茸、鲜嫩嫩的,每一片草叶上都挂着透明的水珠。远处,有雪白的羊群正在缓缓移动,牧羊人的悠扬歌唱,时断时续地传到公路上来。